《一冬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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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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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辉!”我跳下床,伏在剑辉的枕头,泪如雨下,“你好命苦哇,剑辉!”
    剑辉用手掩住我的嘴,说:“别哭别哭,我的心都叫泪水淹透了。”
    “原谅我。我太不懂事了!”
    剑辉在浓发的阴影里苍白地笑笑。说:“这事只能怪我哪能怪你。”
    没想剑辉瘦得这厉害,胸脯硌手,乳房也平了。她薄薄的如一页白纸,她的心脏仿
佛就在我手里跳动。
    闹钟叮铃铃响了。
    指针指向七点三十分。我困得要命,剑辉却一骨碌起床了。她不时捅我,说再不起
床就要迟到了。我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发怔。我们昨晚谈得太晚了,恐怕连个午觉的时
间都没睡上。
    剑辉拍拍我的脸颊,走过去拉开了窗帘,蓝天绿树和耀眼的阳光忽地涌现出来,多
好的晴天!我的睡意骤然消失了。
    剑辉坐在窗前梳头,梳得十分细致,她说:“喂,只差一点点颜色,我就成金发女
郎了。”
    我说:“对。只差一点点。”
    我说:“早点吃什么?”
    剑辉说:“小姐您想吃什么?”
    “一杯热牛奶一只荷包蛋一小块甜糕。”
    “对不起,我们食堂只有冷馒头了。”
    我们笑起来。
    我们一人拿一个馒头,啃着,肩比肩从食堂出来。我们锃亮的皮鞋富有节奏地走在
光可鉴人的水磨石走廊上,走向我们的妇产科。
    一切都留在昨天夜里了。仿佛那只是夜的呓语。剑辉也好,我也好,我们谁都不会
再提起,更不会论它的是非短长。人生中遇上了一杯苦酒,除了喝掉它你还能说什么?
    青天朗日,朝霞灿烂,医院里人人衣冠楚楚,彬彬有礼,道貌岸然。“二位大夫,
早哇。”
    “早。”我们说。
    走进更衣室,穿上白大褂,将工作帽拉齐眉际;在来苏尔的药香味中把头发抿进去,
抿得一根不剩,心中便升起了庄重感和责任感。更衣室的门在身后咔嗒带上,我们似乎
登上了一级台阶,走进医生办公室,大家都笔直地站着交接班,我们似乎又登上了一级
台阶,从病历架上取出病历,拿上血压计,挂上听诊器,病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们
似乎又登上了一级台阶。这一级级台阶把我们引向一个遥远的需要我们去探索、去拯救
的另一个世界,我们为能拯救别人而充满了忘我之情,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是专一和纯
净的,无论是别人还是我们自己都把我们看得非常有价值,尤其一个心性颖慧的女人在
这一时刻她觉得自己活得值得,更不用说一个心性颖慧又经磨历劫的女人了。
    难怪婚后剑辉的活干得出神入化!
    一束阳光从窗幔的缝隙里射进来,照在剑辉脸上,原来她已经有了这么多皱纹。皱
纹使她显得老成,慈祥。她正在为一个病人作检查,一举一动都饱含着她特有的沉稳和
轻柔。她些微眯着眼睛,让人一看就感觉得到她的眼睛是在向内凝视,跟随着她的手一
路观察病体的血脉筋络。这是一个真正的医生!真正的医生是少有的,有多少医生一辈
子都逛荡在医道之外呵!看医生切莫看他的头发是否花白,应该看他的眼睛。住院的病
人只须几天就可以把握住自己需要哪个医生,每当剑辉进病房,没有一个病人眼中不流
出热望和微笑,这是全科医护人员有目共睹却又望尘莫及的。
    我只得承认现实,若说做科主任,剑辉比我,比任何人都合适。
    万万没料到的是,不几天事故就发生了。那天是我的夜班,剑辉替的我。因为我的
男朋友临时接受紧急任务出差一个月。晚上我去和他见了面。十点钟我回到医院。见剑
辉太忙就留在科室了。我们共同度过了那个可怕的死亡之夜。
    孕妇李琼,三十四岁,预产期超过了七天并且一直在发烧。她是下午五点一刻入院
的,是剑辉接夜班后的第一个病人。她丈夫送她来住院,可她自己一口气爬上了三楼。
我们一群人下班时在楼梯上遇到了李琼,她正洪亮地说她丈夫:“别大惊小怪,我不过
是想多活动一下。”
    李护士长开玩笑说:“这人牛高马大的,生个孩子那还不好比下个蛋。”
    剑辉让李琼住进了单间,也就是抢救室。为了不使病员精神紧张,抢救室从没挂过
抢救室的牌子,只用了特殊的床位代号:零床。
    科主任临下班表示不太同意剑辉的做法,说:“有必要让这么壮实的人住‘零床’
吗?”
    剑辉坚持了自己的做法。她认为一个高龄初产妇用了药还不退热便是一个危险的征
兆。
    晚上十点多,我到病房,剑辉正在接生。护士告诉我今晚够忙的。我问“零床”怎
么样?护士一撇嘴:“挺好。人家坚强得很呢,李大夫还要我随时观察。”
    剑辉见了我,要我去听听“零床”的心脏。
    我听了觉得正常。
    “再听听舒张期。”
    我屏息静气,终于捕捉到了隐隐约约的风一样的呼啸声。
    剑辉试图诱导零床回忆病史:“你想想小时候住过院没有?有没有过心慌气急?”
    零床说:“大夫,你就别问了。我没有病。我从来不生病,我是厂里排球队的主攻
手。这次住院是来生孩子的。”
    剑辉说:“那好。有不舒服就赶快说,想哼哼就哼,不要太克制了。”
    零床说:“大夫,我这人从不无病呻吟。”
    还没有明显的子宫收缩,零床看来不太可能今夜分娩。剑辉让李琼的丈夫回家,要
他明天早点来。
    回到办公室,剑辉忽然说:“也许我应该留陪伴的。”想了想又说:“算了。天还
冷,又没地方睡,孩子还没生就熬成这样子了,怪可怜的。”
    剑辉在病程记录上记述了心脏杂音的情况。然后写道:随时观察病情,半小时量一
次体温和血压,必要时请内科心血管专家会诊。
    护士接过病历,剑辉又拿了过去,掏出橡皮擦掉了最后一行,重新写上:必要时立
刻请内科会诊。
    我们马不停蹄地忙到十一点半,我照料些老病号,剑辉处理新病人的各种情况,其
中包括替零床降血压和平喘咳。从食堂吃夜餐回来的路上,剑辉说包子的馅有臭味的时
候,突然又冒出一句:“也许真该留陪伴的。”
    我说:“算了。人已经走了。”
    十一点四十五分,我们查完最后一次房。我准备睡觉。剑辉一边洗碗刷牙一边发牢
骚:“真是伤脑筋。我打电话到内科请教孕妇的心脏杂音问题。他们说半夜三更的,你
也有病,要会诊就送会诊单来。我请放射科透视零床的心脏,他们发这么个报告:心脏
横位。考虑原因是妊娠使膈肌上抬。这不是废话一句?任谁都知道肚子大了,竖着的心
脏就给顶成横位了。X光应该给我病理提示嘛!”
    我说:“他们就是这样,我们有什么办法?”
    我说过,有许多医生一辈子都在医道之外逛荡,他们就靠打马虎眼过日子。你无法
同他们认真。剑辉同意我的看法。她无可奈何地说:“是啊,这就是所谓的医生们。”
    护士说:“快十二点了,李大夫,去睡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剑辉说:“零床入睡了吗?”
    “睡了。”
    “按时观察啊!”
    “知道。”
    十二点差五分,剑辉进了值班室。我困得不行,倒在床上就闭上了眼睛。剑辉在那
儿抖被子,抖床单,无缘无故叹了一息,说:“一冬无雪呢。”
    我没有搭腔。
    剑辉和许多有洁癖的医生一样,上夜班时总要把床铺拍打个遍。在她悉悉卒卒的响
声中,我酣然入睡了。
    突然一阵急剧的敲门声。
    剑辉翻身跳下床,抓起衣服就往外奔。我紧紧随她身后。护士结结巴巴说:“零床……
不好……了。”
    李琼喘作一团,脸呈乌紫色,她窒息了。紧接着下面破了水,胎粪流了出来。胎儿
宫内窘迫!一下子,大人小孩都面临危急。护士还在一个劲解释:“突然的……突然的……
一直没动静,咳了几下……就咳了几下……”
    剑辉说:“吸痰器!”又对我说:“快替我打电话找主任,我请示立刻做剖腹产。”
    “吸痰器!”剑辉的声音都变调了。护士拉着墙角的吸痰器,挣得脸红脖子粗,说:
“还得找配电盘。”
    剑辉挥开了护士,俯下身就口对口吸痰。痰被一口一口吸了出来,李琼的脸色立即
转红了。
    电话一拨就通了,可是没有人接。“嘟——嘟——”的鸣音久久地响着,我看了看
表:凌晨一点过五分。一本科普杂志上说这是人类睡得最香最沉的时辰。人类睡觉好沉
呵!
    剑辉从办公室门前跑过去,说:“护士请不来会诊,我去一下。没有人就接院长家。”
    我请总机接院长家。总机说院长家的电话线昨天就被老鼠咬断了。我说那是昨天,
今天请你接一下试试。好一会没动静,我又叫总机,总机说刚才不是给你接了院长家吗?
我说那再接主任家,总机愤愤地说:“别折腾人好不好?”电话里又响起了“嘟——嘟
——”的声音。那只电话仿佛不是在主任家客厅而是被弃置在荒野上。
    剑辉和一个内科医生还有手术室的麻醉师匆匆跑来。
    “有人吗?”
    “没有。”
    “怎么搞的!”剑辉抓过话筒,大声喂了两下,扔掉话筒,说:“我只有自作主张
了。做剖腹产!你们说呢?”
    我们沉吟着,谁也不敢说什么。
    “算了算了!我自己干!”剑辉两手一摔,果断地奔了出去,指挥护士作手术准备。
    护士说:“上级医生同意了吗?”
    剑辉吼起来:“行了,耽误的时间够长了。后果我承担。”
    内科医生正在检查,突然停止了动作,叫:“李大夫!”
    心电示波器的荧光屏上划出一道绿色的直线——心跳停止了。
    在剑辉的主持下,几个医护人员扑上去进行抢救。一支支安瓶被敲开,各种急救药
品从最直接的渠道进入人体。剑辉成了最优秀的医生和护士:心内注射,人工呼吸,针
刺穴位,静脉切开,……她动作准确而飞快,令人眼花缭乱。
    ……当朝霞再次照进病房时,护士用白床单盖住了死者的脸。剑辉丧魂失魄地靠着
器械柜,嘴唇上有一道枯裂的血缝。
8
    在法院的卷宗里,剑辉的主要犯罪事实是这样的:
    夜班时弃危重病人于不顾,提前睡觉了。
    把病人送进抢救室,却不留陪伴,不下病危通知,严重地不负责任。
    不当机立断做剖腹产,耽误时机,以致于母子双亡。
    事后涂改病历,以掩盖自己的玩忽职守。
    毫无根据地咬定病人有心脏隐疾,以推诿罪责。
    留私人朋友在工作岗位过夜,违反了职守条例。
    民愤极大,引起社会强烈呼吁。
    调查,取证,分析,研究,我请教于贾方,一次一次模拟庭审的法庭辩论一节,这
是关键的一节,要用事实,依据法律驳倒原告及对方律师,让法官和陪审团信服你。
    贾方快迅地提问,我则流利地答辩。
    贾方说:“被告辩护人的辩护词强调了某些细节,如口对口吸痰等等,这在一般人
是很能被打动的,但我们应该冷静地看待这个问题,即这是医生份内的事。而被告的严
重失职才是可怕的,她该做剖腹产而没做,致使母子双亡,难道这不是铁的事实吗?”
    我说:“该不该做剖腹产是事后的分析,而事前在没有上级医生的同意下,想到这
个念头都是有冒险精神的。刑法玩忽职守罪这一条没有说有冒险精神的人就是玩忽职守。
况且剑辉当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做手术,她在短暂的时间里请来了内科医生和麻醉师,同
时让我接通科主任或者院长家的电话。”
    我出示三份书面证明:内科医生的,沈麻醉师和总机小吴的。
    我说:“现在大家已经清楚地知道,科主任家电话通了没人接,而院长家的电话线
让老鼠咬断了。耽误时机的不是被告。”
    贾方说:“被告不下病危通知,不留陪伴难道不是玩忽职守的表现?”
    “当时的病人只不过是个来生孩子的孕妇。她本人和家属都再三否认有其它病史。
她入院时的门诊诊断仅仅是‘上感’和过期妊娠。试问,感冒需要下病危通知留下陪伴
吗?”
    贾方说:“这纯粹是诡辩!如果被告仅认为死者是感冒,为什么让她住进抢救室?”
    “问得好!正是因为被告有高度的责任感。这样做是想有备无患。”
    贾方说:“那怎么解释死亡?被告一口咬定死者有心脏隐疾。而其它科室,如门诊
妇产科,内科和放射科均无此诊断。死者身体一向壮实,被告这不是心怀鬼胎,信口雌
黄吗?她如果没有玩忽职守,感到罪责难逃,何以编造借口,推诿责任?”
    我说:“是的,死亡是事实。死因究竟在哪里?被告究竟是不是信口雌黄?也得要
事实来回答。那么,法官,我在这里再次请求尸体解剖,让科学作出证明。为什么原告
始终不同意尸体解剖?从感情上我理解死者家属的心情,但现在问题上升到法律了,应
该进行尸解。”
    “如果尸体解剖没有隐疾怎么办?”
    “是的。这也是我们必须考虑到的一点。众所周知,现代医疗诊断水平还不能探索
出所有猝死的原因。被告提出尸体解剖正是她认真探索的举动。海曼是大家都知道的第
一流排球健将,身体看上去棒极了,可也是猝死。没有谁控告抢救海曼的医生是玩忽职
守!癌症,爱滋病等许多疾病我们还没攻克,这是因为我们医生玩忽职守吗?”
    “妙极了!”贾方禁不住喝彩。鼓励我往下辩论。
    贾方说:“我们还不需要你引伸那么远。我们要注意的是被告为何要事后涂改病历?”
    我说:“她是事前涂改的。她认为要郑重一些。”
    “谁相信一般情况下一个有洁癖的医生会使用橡皮?”
    “信不信由你。事实上被告一直习惯使用橡皮。当班护士拒绝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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