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墙_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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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唱歌的墙_莫言-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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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写得与老作家同样好也没有意。我认为,战争无非是作家写作时借用的一个环境,利用这个环境来表现人在特定条件下感情所发生的变。譬如前苏联的著名电影《第四十一》,写了一个苦大仇深的红军女战士,在亲手击毙了四十个白匪军之后,担任了一次押送俘虏的任。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部队被打散,她与一个英俊漂亮、很有艺术修养的白匪军官流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天长日久,两个人产生了感情,开始同居,各自都把自己的阶级身份忘记。突然有一天,来了一条白匪的大船,那个白匪军官向着大船扑去,红军女战士的阶级性也突然苏醒了,操起步枪,将白匪军官、也是她的情人,打死在海滩。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作家营造了这样一个环境,把人物放进去进行试。这就是所谓的〃人类灵魂实验室。这样的观念、这样的写法今天看来比较合乎文学创作规律,但在80年代初期,在经历了长期左的思想禁锢后,还是被很多人质疑和不能接受。

    有了这样一个出发点,我开始着手构思,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我小时候,气候也和现在不同,经常下雨,每到夏秋,洪水泛滥,种矮秆庄稼会淹死,只能种高粱,因为高粱的秆很。那时人口稀少,土地宽广,每到秋天,一出村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高粱。在〃我爷爷〃和〃我奶奶〃那个时代,雨水更大,人口更少,高粱更多,许多高粱秆冬天也不收割,为绿林好汉们提供了屏。于是我决定把高粱地作为舞台,把抗日的故事和爱情的故事放到这里上。后来很多评论家认为,在我的小说里,红高粱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植物,而是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象征了民族精。确定了这个框架后,我只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完成了这部在新时期文坛产生过影响的作品的初。

    《红高粱》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我所住的村庄的邻。先是游击队在胶莱河桥头上打了一场伏击战,消灭了日本鬼子一个小队,烧毁了一辆军车,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胜。过了几天,日本鬼子大队人马回来报复,游击队早就逃得没有踪影,鬼子就把那个村庄的老百姓杀了一百多口,村子里的房屋全部烧。

    《红高粱》塑造了〃我奶奶〃这个丰满鲜活的女性形象,并造就了电影《红高粱》中的扮演者巩。但我在现实中并不了解女性,我描写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女。在30年代农村的现实生活中,像我小说里所描写的女性可能很少,〃我奶奶〃也是个幻想中的人。我小说中的女性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女性是有区别的,虽然她们吃苦耐劳的品格是一致的,但那种浪漫精神是独特。

    我一向认为,好的作家必须具有独创性,好的小说当然也要有独创。《红高粱》这部作品之所以引起轰动,其原因就在于它有那么一点独创。将近二十年过去后,我对《红高粱》仍然比较满意的地方是小说的叙述视角,过去的小说里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而《红高粱》一开头就是〃我奶奶〃、〃我爷爷〃,既是第一人称视角又是全知的视。写到〃我〃的时候是第一人称,一写到〃我奶奶〃,就站到了〃我奶奶〃的角度,她的内心世界可以很直接地表达出来,叙述起来非常方。这就比简单的第一人称视角要丰富得多开阔得多,这在当时也许是一个创。

    有人认为我创作《红高粱家族》系列作品受到了马尔克斯的影响,这是想当然的猜。因为马尔克斯的作品《百年孤独》的汉译本1985年春天我才看到,而《红高粱》完成于1984年的冬天,我在写到《红高粱家族》的第三部《狗道》时读到了这部了不起的。不过,我感到很遗憾——为什么早没有想到用这样的方式来创作呢?假如在动笔之前看到了马尔克斯的作品,估计《红高粱家族》很可能是另外的样。我认为,像我这种年纪的作家毫无疑问都受到了西方文学的影响,因为在80年代以前中国是封闭的,西方文学发生了哪些变化,有哪些作家出现,出现了哪些了不起的作品我们是不知道。改革开放以后大量的西方文学被翻译进来,我们有一个两三年的疯狂阅读时期,这种影响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从而不知不觉地就把某个作家的创作方式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来。

    为什么这样一部写历史写战争的小说引起了这么大的反响,我认为这部作品恰好表达了当时中国人一种共同的心态,在长时期的个人自由受到压抑之后,《红高粱》张扬了个性解放的精神——敢说、敢想、敢。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创作的社会意义,也没有想到老百姓会需要这样一种东。如果现在写一篇《红高粱》,哪怕你写得再〃野〃几倍,也不会有什么反。现在的读者,还有什么没有读过?所以,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样,每部作品也都有自己的命。



 第28节 文学与牛

    荣获了《小说月报》奖,十分高兴,但听说要写〃得奖感言〃,又十分犯。真是得奖不易感言更不易;不易也要写,为了这个我盼望许久的。

    记得当年汪曾祺先生到我们班上来讲课,开首就在黑板上写上了六个大字〃卑之无甚高论〃,这句话出自何典我忘了,汪先生当时是说过的,但话的意思还明。谈到文学,连汪先生这样的大家都说没有高论,如我这般蠢货,只怕连低论也不敢。不敢有也得有,因为我的《牛》得了奖,因为我很看重这个。

    俗话说吃水不忘打井人,得了奖不能忘了我放过的和我追过的那些。一谈牛,就难免谈到所谓的〃童年记忆〃,一谈到〃童年记忆〃就难免遭人耻笑,但无论多么聪明的人,只要一耻笑我,就跟对牛弹琴差不多,因为他们的话都是文学理论,而文学理论我根本就听不懂,不是装糊涂,的确是不懂,有好几次我想冒充一下阳春白雪,不懂装懂一下,结果弄巧成拙,让人摸到了我的底细,就像让贵州的小老虎摸到了驴子的底细一。

    我童年时期,正逢〃文革〃,大人垂头丧气,小孩子欢天喜。我们那时的一个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吃过晚饭后到旷野里去追。当然是月亮天最。大人们点着马灯在大队部里闹革命,四类分子趁着月光给生产队里干活,我们趁着月光在田野里追。那时候,就像我在《牛》里写的那样,牛是大家畜,是生产资料,偷杀一头牛是要判刑的,但生产队里根本没有饲草,革命时期,明年的生产谁还去想?就把那些牛从饲养室里轰出去,让它们去打野食,能活的就活,活不下去就死,死了就上报公社,公社下来验尸后,证明是自然死亡,然后,就剥皮卖肉,全村皆。当然最欢的还是那些正在掌权的红卫兵头头,这些杂种,比正在挨着批斗的支部书记、大队长还要坏,死牛身上最好的肉都让他们吃。现在想想,这也是应该的,当官如果没有好处,谁还去当?我们一帮孩子,吃罢晚饭,等到月光上来,就跑到田野里,追赶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文革〃期间,地里不但不长庄稼,连草也长得很少,牛在光秃秃的田野里,吃不饱,学会了挖草根啃树皮,还学会了用蹄子敲开冰河饮。我们在月光照耀下开始追牛,起初我们不如牛跑得快,但渐渐地牛就不如我们跑得快。我们每人扯住一条牛尾巴,身体后仰着,让牛带着跑,举头望着明月,犹如腾云驾雾,有点飘飘如仙的感。那些老弱病残的牛,很快就被我们给折腾死了,剩下的那些牛,基本上成了野牛,见了人就双眼发红,鼻孔张开,脑袋低垂,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对这样的牛,我们不敢再追。后来又出了一个谣言,说是有几个刚死了的人的坟墓让这些野牛给扒开了,尸体自然也让这些野兽给吃。牛野到吃死人的程度,离吃活人也就不远。因此我们的追牛运动就结束。这个时期,中国基本上没有文。

    〃文革〃结束后不久,人民公社就散了伙,先是联产计酬,紧接着就是分田单干,家家户户都养起牛来,牛的身价猛地贵了起。人民公社时期说起来很重要实际上根本不当东西的牛,重新成了农民的命根。这个时期,正是中国的新时期文学的黄金时。

    90年代以来,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农民对种地失去了热情,年轻力壮的人,大都跑出去打工挣钱,村子里的土地,多被大户承包,再加上小型农业机械的普及,林果的增加和粮田的减少,牛作为主要的生产资料逐渐成为历。现在农民养牛的目的,基本上是养肥了卖肉,社会的商品化,改变了牛的历史地位,农民与牛的感情也发生了重大的变。过去,人们常常诅咒那些杀牛的人,说他们死后不得好报,现在,杀牛跟杀猪一样,成了司空见惯之。这个时期,我们的文学也失去了它的神圣和尊严,文学创作,也正在变成一种商品生。

    我马马虎虎地感到,几十年来,牛的遭遇与文学的遭遇很是相似,农民的养牛史,活像一部当代文学。我估计会有很多人反对我的〃研究成果〃,太下里巴人了嘛!我也想阳春白雪,但学不会,只能是什么人说什么。

    最后,我想说,搞文学的同志们,不要悲观,更不要绝望,科学无论如何发达,农民无论怎样变化,为了耕田而被饲养的牛还是会存在的,因此纯粹的文学还是会存在。我想《小说月报》之所以奖励我,并不是因为我的这篇小说写得有多么好,他们奖励的是我这种为了耕田才养牛的精。



 第29节 国外演讲与名牌内裤

    中国作家在国外的所谓演讲,其实多半是自欺欺人。一是外国人对中国文学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能来三五十人听讲(其中多半还是自己的同胞),已经很不错,有时候来上三五人,你如果还想拿出事先写好的讲稿读一遍,那离精神病也就不远。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进饭馆,喝着吃着,该说点什么就说点什。二是中国作家中,就我所熟悉的范围内,给他一个题目立即就能出口成章、言之成理的很少,多半是满嘴拌蒜,把那些说了多少遍的陈词滥调再重复一遍而。真正的演讲,绝对不能捧着稿子念,应该像列宁那样,把双手解放出来,把头抬起来,用眼睛和脸上丰富的表情和大庭里的广众进行交。要挥手,叉腰,身体往前探出去,然后再仰起来,要不时地在台上走动,要仿佛是表演,但又没有半点的表演痕迹;要让你的语言像水一样流出来,像火焰一样喷出来,而不是像牙膏一样挤出。不能有病句,不能嗦,更不能为了哗众取宠而胡言乱。要让你语言的内在逻辑力量像万能的触角把听众牢牢地钳住,又不陷入空洞的三段论陷。但世界上只有一个列宁,他生了一个硕大的脑袋,脑浆也比常人重几十。他有钢铁般的意志,有惊人的记忆力,有丰富的学识和天然的逻辑,他往台子上一站,听众(也是观众)立即就被催眠。列宁,请想想他那模样吧,那是真正的奇人异相,是真正的天。想学他?怎么可能?公鸡想学老鹰,尽管也能勉强地飞起来,翅膀单薄,屁股下沉,那个狼狈劲儿,还不如说是挣。我辈在国外的所谓演讲,就像公鸡学飞,飞起来也是一景,但实在是惨不忍。通过这事我想到,许多事情是学不会也不能学。风流不能学,〃是大才子自风流〃;不是风流种子学风流,那是自取灭。贵族姿态不能学,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定在败家之后,家中只余一个老家人侍候,每天早晨还是要胸挂洁白的餐巾,正襟危坐,左手执叉,右手执刀,切割着桌子上的窝头和咸菜,往嘴里。暴发户爱镶金牙,土包子好炫名。一个作家外边穿了一条名牌裤子,里边穿了一条名牌裤衩,生怕人家看不到,心中难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将一块白布缝在屁股上,上边写着:内穿名牌裤衩一条,价值三百余。使用金叉银杯,吃真正的西餐,桌子上摆着鲜花,但还是不像,还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仅有几个钱,距离贵族还很遥。要慢慢来,熬过三代之后,到了孙子辈上,贵族气大概就有一点。那个往屁股上缝帖子的老兄实在是笨,你把名牌裤衩穿在名牌裤子外边不就行了吗?内衣外穿,真正的时髦,领导服装新潮。要不就把裤腰截短,前露肚脐,后露腚沟,显出名牌裤衩的蕾丝花边——我不知道什么叫蕾丝花边,从许多新潮作家的书里看到,凡名牌必有蕾丝花。

    早年在农村,我一个叔叔当生产队的队长,早晨要早起敲钟,派活,晚上要给那么多社员定工分,鸡一口鸭一口,爹一份娘一份,少有差池,立马就吵翻了天,但我的叔叔一言九鼎,无论多么难缠的角色都能摆平,真是不容易,真是不得了,把我佩服得不行,当时我就立志: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但当我把我的志向向他表白后,他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我说:就你?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还想当队长?知道不?当官首先要有好口才!反过来说就是〃好口才带着三分官。我叔叔一下子就把我的自信心给瓦解。后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个官,我也曾站在树林子里练习演讲,姿态难看,声音难听,连树都羞惭得浑身发抖,叶子哗啦啦。

    我叔叔是土天才,经常在夏夜的打麦场上对着社员发表演。天南海北,驴头扯到马腚上,但听起来趣味盎然,不亚于单口相。一边说还一边把光脊梁拍得啪啪响,估计是拍蚊。他的口才为什么那样好?他肚子里怎么会有那样多要说的话?他怎么能把话说得滔滔不绝好像话是从他的嘴里流出来的而不是用脑子想出来的?

    因为叔叔的榜样,我从小就对口才好的人十分敬。我觉得能够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的人都是大人物或者是未来的大人。当年在农村无书可读,偶然得到了一本共产国际领导人季米特洛夫在德国法西斯的法庭上为自己也是为共产国际所作的陈述和辩护,那犀利的语言锋芒,排山倒海般的语言气势,令我热血澎湃,心驰神往,他的演讲甚至影响了我的小说语。《三国演义》里夸奖英才时经常使用〃辨才无碍〃这个词,譬如诸葛亮、譬如秦宓,譬如张松,无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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