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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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君臣-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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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约定了日子,李鸿章告辞出府。回到贤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许多人在等着,一见轿子到来,肃立站班。李鸿章借一副墨镜遮掩,视如不见,轿子直接抬到二厅,下了轿还未站定,戈什哈已经挟了一大叠手本,预备来回话了。    
    “进来!”李鸿章吩咐,“念来听。”    
    他一面更衣,一面听戈什哈念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见的客人中,他只留下一个张荫桓,其余统统“道乏”挡驾。    
    张荫桓跟他是小别重逢。由直隶人广顺道奉命为出使美国钦差大臣,是六月间事,八月初交卸入京,算来不过睽违了二十天,所以一见面并无太多的寒暄,第一件事是换了便衣陪李鸿章吃午饭。    
    “哪一天召见的?”李鸿章在饭桌上问。    
    “十天以前。”    
    “太后怎么说?”    
    “太后说:‘你向来办事认真。能办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头回奏:‘臣不敢怨人,总是臣做人上头有不到的地方,才会惹人议论。’”    
      “嗯!嗯!”李鸿章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你的锋芒能够收敛一点最好。你虽吃亏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没有谁敢看你不起。不说别的,你的诗稿拿出来,就比那些靠写大卷子点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几许。既然如此,你心里先不要存一个看不起科甲的成见。左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为常有一个‘我不是两榜出身’的念头横亘在胸的缘故。你的才气绝不逊于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张荫桓答道,“中堂说这话,我服。”    
    “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还早得很。因为兼驻西班牙、秘鲁的缘故,要等三国同意的照会,而且照规矩,一定要旧使臣离任,新使臣才能到任。这样一周折,年内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这几个月闲着干什么?”    
    “想学一学洋文。办交涉不能造膝密谈,经过中间传译,总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    
    “好!”李鸿章深为嘉许,“我亦有志于此。无奈八十岁学吹鼓手,虽不自知其不量力,实在也没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辈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现在他们要学洋文,机会再好不过。等我一离了北洋,哪里去找这些洋人当老师?”他接着又问,“跟总署诸君谈过了没有?”    
    “谈过几次。”张荫桓说,“如今对美交涉,最棘手的还是限制华工入境一事。究竟应该持何宗旨,总署诸公,毫无主张。竟不知该如何着手?”    
    接着,张荫桓便细谈此案。美国国会在光绪八年通过了一个“移民法”的法案,限制华工入境,是因为历年华工入美,不下十万人之多,尤其是旧金山,土人深嫉吃苦耐劳的华人,剥夺了他们工作的机会,因而早就在这方面准备有所限制。    
    不过“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后的华工入境,已在美国的华侨,遭受歧视,纠纷迭起,必得寻求一条和睦相处之道。所以张荫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国政府交涉,保护华侨的生命财产,其次还要商议,如何放宽移民的限制,真所谓任重道远,张萌桓当然要请这位洋务老前辈,传授心法。    
    “说到这一层,我讲个故事你听。”李鸿章的眼中,闪露出迷茫而肃穆的神色,“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师的手——曾文正那时为天津教案心力交瘁,言路上还嫌他太软弱,朝廷亦不甚谅解。只为他的功劳太大了,不好意思调动,扫了他的面子。恰好马谷山被刺,两江的局面,非我老师回任,不足以平服。于是顺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关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办中外交涉。洋人我见得多,没有什么好怕的,而且那时也正在壮年,气盛得很。说实话,我心里也嫌我老师太屈己从人了。”    
    这最后一句话,在张荫桓还是初闻,原来李鸿章早年办洋务的态度,与以后不同。这倒要仔细听听!便放下筷子,凝神看着。


第二章马车铁道(2)

    “记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鸿章从从容容地接着往下说,“一到自然先去看我老师。文正跟我说,‘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问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么个办法?’我当时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什么叫痞子腔?”    
    “想来是耍无赖的意思。”张荫桓答说。    
    “对了!这是我们合肥的一句土话,我老师当然也知道,却有意装作不解:‘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开手指,理理胡子,‘这痞子腔怎么个打法?你倒打与我听听。’看他是这么个神情,我倒也机警,赶紧陪个笑脸:‘门生是瞎说的。以后跟法国的交涉,该怎么办?要请老师教诲。’文正听我认了错,才点点头说:‘跟洋人办交涉,我想,还他一个‘诚’字总是不错的。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蛮貊之乡亦可去得。’樵野!”李鸿章归入正题,“你问心法,这就是心法!”    
    “是。”张荫桓深深受教,复诵着曾国藩的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    
    “这才是。”李鸿章换了副请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里的议论如何?”    
    张荫桓懂他的意思,李鸿章此来有好些创议,而这些创议,大都不为卫道之士所喜欢。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预先设法消弭,甚至暂作罢论。他问到京里的议论,就是这方面的议论。    
    “大办海军,是没有人会说话的。此外就很难说了,尤其是造铁路,连稍微开通些的,都不会赞成。”    
    “呃,”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你说开通些的也反对,是哪些人?”    
    “譬如翁尚书,他就不以为然。”    
    “什么道理呢?还是怕坏了风水?”    
    “这是其一,风水以外,还有大道理。”张荫桓说,“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这层大道理,李鸿章当然知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修造铁路,要在旷野之中,掘开许多坟墓。向来称颂仁政至深至厚,说是泽及枯骨,同样地,白骨暴露,即为仁人所不忍。    
    发觉李鸿章有茫然之色,张荫桓以为他还不曾想到,便有意说道:“刘博泉最近曾有一个奏折,我不妨讲给中堂听听。”    
    “喔!”刘恩溥上折言事,皮里阳秋,别具一格,李鸿章很感兴趣地问,“又是什么骂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这么回事,有个黄带子,在皇城之中设局,抽头聚赌,有一天为了赌账,打死了一个赌客。尸体暴露在皇城根十几天,不曾收殓,地方官畏惧这个黄带子的势力,亦不敢过问。刘博泉上疏说道:‘某甲托体天家,势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贸然往犯重威?攒殴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怙冒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某乙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君务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鸿章所想到,将来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陈词。然而,为了这一层顾虑,铁路就不办了么?他这时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叹口气说,“有子孙的人家,要顾全人家祖坟的风水,无主孤坟,恰又怕骸骨暴露,有伤天和。这样说起来,重重束缚,岂非寸步难行。”    
    张荫桓不即回答,过了一会才说:“中堂兴利除弊,要办的事也还多。”    
    “是啊!”李鸿章说,“不过眼前最急要,与国计民生最有关系,莫如在山东兴造铁路、接运南漕一事。我带了个说帖来,你不妨看看。”    
    在听差去取说帖的当儿,张荫桓将山东运河的情势,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记忆过人,虽已离开山东好几年,一想起淤塞的北运河,如在眼前。运河在山东境内有南北之分,是由于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故道入海,于是在东阿、寿张之间,将运河冲成两段,因此临清以南至黄河北岸的这段运河,称为北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本以汶水为源,在汶上县的南旺口,一分为二,北流临清,南流济宁。而自黄河改道后,汶水不能逾黄河而北,所以北运河惟有引黄河之水,以资挹注。而黄河挟泥沙以俱下,使得北运河河床逐渐淤高,不通舟楫已久。    
    想到这里,张荫桓便即问道:“接运南漕,自然是为济北运河之穷,这一段从济宁到临清,大概两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鸿章握着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这个说帖不可。”    
    说帖出自李鸿章手下红人盛宣怀的手笔。果不其然,他建议兴造的这段铁路,正是从济宁到临清。这两百里铁路的造价,估计要两百万银子,如果部库支绌,无法拨给,不妨借洋债兴造。    
    倘借洋债兴造,以后这条铁路,就有双重负担,一是铁路本身的维持费用,再是要拨还洋债的本息。因此,未造之前,先要筹划营运之道。照盛宣怀的看法,此路一通,接运南北,等于全河皆通,商旅幅臻,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而铁路本身的收入,亦必可观。但营运之始,或者不如预期,所以必得要有一笔稳固可靠的生意。


第二章马车铁道(3)

    这笔生意就是南漕的运费。铁路为接运南漕而建,则南边各省的漕米,必须交由这条铁路来接运,是天经地义之事。盛宣怀估计,南漕每年四十万石,每石收运费三钱,全年有十二万银子的固定收入。此须预先请旨,饬令各省照办。    
    除此以外,就是谈兴造铁路的工程细节,一时亦无法细看,张荫桓只觉得有一段有关运河的故实,倒可以补充。    
    “运河在元初本就缺这一段。当时运道,从杭州到长江有江南运河;江淮之间有邗沟;淮水到徐州有古泗水,就是以后的黄河;徐州到济宁有泗水。临清以上到天津有卫河,到通州有白河。以后到了至元年间,”张荫桓凝神想了一下,极有把握地说:“是至元二十年间的济州河,遏汶水入水,又在兖州作金口坝,遏泗水入府河,会流于济宁,分注南北,由济宁到东平算是通了。东平到临清这一段的开凿,是以后的事。不过能通到东平,南漕就可以由利津入海,直达天津,是南北运道上的一件大事。以后海口沙淤,又从东阿旱站陆运二百里,至临清入御河,不正就是杏荪说帖上所要造的这一段铁路吗?”    
    “于古有征,好极了!樵野,索性烦你大笔,就在说帖上加这么一段。”    
    说着,便命听差取笔砚来,就在饭桌上推开碗碟安放。张荫桓当仁不让,文不加点地写了下来,然后勾注涂抹,片刻竣事。    
    李鸿章接到手里,一面看,一面点头,看完又问:“樵野,此事还有什么可以指点的?”    
    “杏荪人才,何用他人费心代筹。”张荫桓说,“不过两百里长的铁路,虽说沿北运河兴建,少不得要拆许多房子,挖好些坟墓。这一层上头,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办法,只怕随处会发生阻挠,甚至激起民变。”    
    “说得是!”李鸿章的笑容收敛了,“就是这一层难办。唐山至胥各庄这一段铁路,不过十八里长,当时已费了好些气力。”    
    李鸿章所提到的这条铁路,在中国是第三条。第一条出现在同治四年,有个英国商人为了兜生意,特地在演武门外造了一条一里多长的小铁路,试行火车,“呜嘟嘟、轰隆隆”,喷火而行。辇毂之下,出此怪物,群情骇异,言路上将上折严劾,步军统领衙门,赶紧勒令拆毁。    
    第二条是由英商怡和洋行发动的,在光绪二年造成一条由吴淞口到上海的淞沪铁路,搭客载货,生意相当不错,但是依然有人认为是“妖”。不久,发生火车撞死行人的惨案,舆论大哗。总理衙门不能不与英商交涉,以二十八万五千银子,买回这条铁路,将铁轨火车,一律拆毁,用轮船载运到高雄港外,沉入汪洋大海。    
    第三条就是这条唐胥铁路,光绪三年由开平矿务局呈请修造,几经周折,直到光绪六年,方准兴工,自唐山煤井到胥各庄,全长十八里。但是,这条铁路,不准用机车,只准用驴马拖拉,所以洋人叫它“马车铁道”,视作世界交通奇观,也传为中国的一个大笑话。    
    “唐胥铁路之能兴建,是因为中堂兼领直督的缘故。此事督抚的关系不浅,”张荫桓问道,“不知陈隽丞是不是热心?”    
    “嗯,嗯!”李鸿章被提醒,“隽丞那里,倒要先疏通一下。”    
    隽丞是山东巡抚陈士杰的别号。李鸿章跟他虽一起在曾国藩幕府中共过事,但面和心不和,所以提到这一层,心里又不免嘀咕,怕疏通不下来。    
    正想再跟张荫桓商量,可有什么办法能取得陈士杰的协力,只见一名听差,走到李鸿章身边,弯腰低语:“醇王府派护卫来请,说请中堂早些过去。”    
    听得这话,张荫桓首先就说:“赏饭吧!时候也真不早了。”    
    匆匆饭罢,喝过一杯茶,张荫桓起身告辞。李鸿章招招手将他唤到一边,有句要紧话要说。    
    “樵野!”他放低了声音,“我有个难题,困扰已久,始终不知何以为计?今天到了关键上,不容闪避了。你得指点我一条路。”    
    “中堂言重了。请吩咐!”    
    “你看我要不要背海军这个黑锅?”    
    一听这活,张荫桓先就笑了:“我说他们的那套花样瞒不过中堂,有人不信。到底是我看得准!”    
    “瞒是当然瞒不过我的,这一点,就是他们自己也知道,所以想出种种笼络的法子,是打算用面子拘住我。”李鸿章说,“这几年我挨了不少骂,倒还没有人骂我窝囊的。如果明知是个吊死鬼圈套,伸着脖子往里头去钻,不太窝囊了吗?”    
    “是啊!中堂如果为人骂一声窝囊,那不是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然则计将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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