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深不寿-皇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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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深不寿-皇后之路-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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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便见那太监面色绛紫口鼻歪斜,打七窍中淌出黑血,手足一阵乱蹬,转眼就没了气息。孝端皇后见状,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似的,退了两步,霎然间颓萎了下去,老奴赶忙上前扶住,却见孝端皇后她眼眶一红,竟是打眼角里,生生落下两行血泪出来……”

“当天夜里,孝端皇后便带着老奴,抱着和硕荣亲王的襁褓,改装扮作乌拉模样,出宫门乘车来在这座避暑山庄。一路上不管如何颠簸,孝端皇后只是置若罔闻,双手只顾将那只小襁褓紧紧贴身抱住,一手轻轻拍打,口中还轻声哼唱着歌谣,似是平日哄孩子睡觉一般,任凭自己满脸的血泪,却仿佛完全忘了要去擦一擦……”

一阵夜风吹来,月色陡然又明亮了起来,照得身边地下一片惨败,照得林间疏影一片凌乱,更照得眼前嬷嬷的脸色,似是银纸锡箔一般死灰难看,她却丝毫无所察觉似的,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暗处那段石阶,神情间又是痴迷,又是哀伤,又是心如刀割,又是追悔莫及,身形虽始终未变,然而那张昔日无喜无怒的刻板面庞,却迎着一片凄迷的月光,泛着层层苍凉的皱纹出来。

见她喃喃还要再说,我终是忍耐不住,一步上前阻止道:“芳儿斗胆,可要劝嬷嬷一句,往事已矣,斯者已逝,过去的终归还是过去了,唯独生者却还要好好的活下去,万事随缘莫存执念,劝嬷嬷千万想开些才好啊……

嬷嬷听我说完,默默不语,一双眼睛依旧看着山顶,过了良久,方才悠悠开口说道:“老奴至今还记得,当日眼看着那个管事太监将死,因吃下的是砒霜一类的剧毒,所以牙肉鼻头先被烧烂,齿间一道道尽是鲜血,把一口白牙都悉数染红了,却在地下挣扎着对孝端皇后又叩了三个头,嘴角往外喷着血沫,死命支撑着身躯说道:‘奴才未能尽忠尽职,连累皇四子无故身亡,本是万死也不足以恕清的罪孽,只是奴才在临死之前,还有句心里话想要禀告皇贵妃的……这紫禁城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舍,却盛不下九千九百九十九样儿的人心,常言道堪破人情惊破胆,历经世事寒彻心,奴才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伺候了两朝三代的主子,见的人经的事儿无不都本着这个道理而去,皇贵妃若想要在这地方荣辱不惊的活下去,遇事儿便不可掐尖要强,能忍就忍,不能忍的也要忍,宁可清楚不了糊涂了,也万不可捅破那层窗户纸,强争个瓜清水白!若不然,那即便是死,也必是不明不白的……”

董鄂6

说到此处,嬷嬷幽幽一声长叹,继而似乎清醒了过来,从石阶上收回视线,扭头盯视着我,只见她一扫先时痴迷模样,目光炯炯如雷电,于四目对视间坦荡坚定,丝毫也不回避着我的目光:“姑娘可知,为何今夜老奴要同姑娘说这么些个陈年往事?”

我心头早已卷起排山浪潮,头脑里转了不下一千个圈子,面儿上却一点儿也不敢带了出来,只把双眼死死盯视着嬷嬷,轻轻摇了摇头,朗声说道:“芳儿有碍天资,今夜能得嬷嬷推心置腹说的这么些个体己话儿,岂有不用心细细领会的,只是这其中牵连甚广脉络复杂,更夹杂着昔年种种私隐之事,芳儿愚钝,到此时也未能理出头绪,还望嬷嬷莫要责怪,不吝赐教才是。”

说完便垂下头去不再言语,鼓足气力强压制着满心的疑惑和恐惧,半晌之后,只听得嬷嬷长叹一声,竟是悲喜交加的声气儿:“姑娘不愧是首辅中堂、托孤重臣索尼大人的嫡长孙女,小小年纪竟是已历练出这套两头圆中间尖的护身本事来了,若是当年孝端皇后能有姑娘这一半打太极的功夫,想来也便不至于枉死深宫了……”

话到此时,却已不肯再说下去了,只见嬷嬷一抬手,往袖中摸出来个手帕包裹的什物,托在手里攥了攥,抬眼看了看我,朗声说道:“姑娘口口声声说是不明白老奴的意思,那就不知道这么个小玩艺儿,姑娘见了可还认不认得了。”

一边说着话,嘴角边自笑了一笑,一边动手去揭手帕,我心头一颤,不由迈前一步,借着冷月清辉,发觉这层层的手帕包裹着的什物,看形状有棱有角的,却不似是珠钗玉器之类,也不似是书信花笺,又仿佛是没什么分量,在嬷嬷手里轻飘飘的捧着,看似不费分毫的气力。

会是什么呢,会是什么什物即是和我有关,又关系着昔年那场宫闱秘闻呢?

待最后一层手帕终于揭开,将里面的什物完全露了出来,才刚看了一眼,我这一颗心,便一下子高高悬了起来,自觉着先前那股酸冷的寒气又再出现,随着脊背一路攀爬开去,激打在我的后脑上面,嗡嗡直做闷响。

只见一只拇指大小,木头打磨的兔儿爷,静静躺在那方帕子上面,一身漆光铮亮的金盔金甲,仿佛是个兔儿爷中的吕奉先似的,粉颊朱唇眉目有神,活脱脱好俊俏的一个小模样儿!

脑中只觉一片混浊,手脚打颤不听使唤,几次想要说话,张口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这,这不就是,碧桃临产当日,我在她匣子里看见的那一只兔儿爷吗,此时静静躺在嬷嬷的手心里,还同那日一般,一样的玲珑可爱,一样的精致鲜活……

脑海间精光一闪,陡然间想到了什么,不觉扭头急急向嬷嬷看去,只见她默默无言,丝毫也不躲避我探询的目光,静静对视片刻后,只见她无言的,面无表情的,堪破一切的,冲着我,重重的点了下头。

霎那间一道寒气从脚底直透入肌骨,全身的血液纷纷冻结成块,怪不得,我道今夜为甚的,无缘无故要讲这许多陈年往事呢,却原来,是为了这么个原因……

十年前和硕荣亲王枕下的寄生符,十年后的碧桃匣子里的兔儿爷,一样儿突如其来的天花,一样儿的岌岌可危的性命,却都是源起这般精巧的,不易察觉的,杀人不见血的祸端……

也不知何时,夜空中的莲花云朵已尽散开去了,天幕只见一片清澈的幽蓝,还有几颗散星,孤零零的守在一角困倦的眨眼。许已时近子时,当空独占一轮银盆也似的月儿,溜圆精白光华生辉,照得山林深处一片白亮,照得那只小兔爷越发色泽鲜亮毫发可见,精气神儿也越发抖擞了。

可不是吗,有如此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摆在眼前,怎不叫我心生爱慕,直要捧在掌中把玩一番呢?

真真是呀,我的这点儿小心思,早给人家摸得透透的了……

这只兔儿爷,也同当年深宫里那只寄生符似的,被人有意沾染上了天花痘浆,但凡是如我这样还没出过痘儿的人,只要一沾手,便十有八九会过了天花的病气去,继而就如我那些没养活的哥哥姐姐们一般,就如和硕荣亲王一般,无声无息的,不明不白的,陆续消失在那些深深庭院之中……

看着看着,眼前慢慢模糊住了,脚下跟踩着团棉花似的,只觉得软绵绵轻飘飘的,丝毫使不出力气支撑身子,一步踏空,整个人就直直跌了下去,不断的坠落,坠落,脚下是一片深黑色的,能把一切都吞噬进去的,永无尽头的深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再惊醒时,才发觉自己已被景嬷嬷搀扶着,坐在道旁石阶之上,身下厚厚垫着大氅,依旧感觉得出石凉,腰肢却酸软的没有一丝活气儿,看得见自己的双手就摆在膝上,骨头里却软绵绵的,容不得我提起分毫的气力,只还有一双眼睛,也不知要往哪里看好,于是依旧死死盯视着景嬷嬷手中的那只兔儿爷,愣神的,无知无觉的,任凭耳旁边嗡嗡作响,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谁,究竟是谁,竟会使出如此阴险狠毒的招数……

是想害死碧桃的孩子吗,还是根本就要致我于死地……

绣禧就是因此,才会无辜枉死的吗……

嬷嬷,嬷嬷又是从何得来的这只兔儿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开始察觉耳旁有景嬷嬷说话的声音,虽不甚清晰,却始终听得见,她像是在反复不停的说着什么,似是抒情,又仿佛是叙事,在耳旁一刻不停的说着说着,我虽始终听不清言语的内容,神思却是在这话语声中渐渐被聚拢了回来,慢慢的,感觉双眼能看清楚了,渐渐也查觉得出,嬷嬷的气息喷在耳廓上时的阵阵轻暖,手臂好像是也能动一动了,心底不由略鼓了鼓气,看着那只兔儿爷,猛然间一个发力,抬手便挥了过去。

“姑娘大病初愈,登高爬山又甚消耗体力,方才一时心力交瘁,难免会有血不归经的晕厥表象,不妨事的,来,吃几颗老奴专为姑娘备下的参茸补气丸,就好缓过来了。”

感觉手上一个落空,还未触及那只兔儿爷,就被景嬷嬷一把攥住了。听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我嘴边递来只香气扑鼻的丸药,不觉一呆,抬头朝她看去,只见嬷嬷她背着月光坐在身旁,一扫先前时的模样,脸上重归一片和平安宁,话语口气也尽配合的恰到好处,竟是转眼之间重又戴起了面具,一板一眼牢不可破的,叫人看不出丝毫心意。

心口绞痛,肠胃也隐隐抽搐起来,偏开脸不欲去碰那只药丸,却被嬷嬷不由分说的按住肩头,哄劝着一般,轻声说着:“姑娘莫要怕苦,这丸药乃是老奴的心血之作,内有党参、白芷、柏子、乌鸡之类,俱是活血疗伤,平疤去痘的妙用药材,专为女子出痘后调养服用,不但有补气调经之效,服用三五十粒后,更可保姑娘周身痘印愈合,光洁更盛当初。”

敲开白蜡仔细吹去残渣,一抬手便给喂在了口中,好容易将那药丸吞咽下去,竟是耗尽了我最后一分气力,全身霎时瘫软下来,唯独还有两只眼睛,勉强张着,隐约分辨得出嬷嬷直着身子,正将我一个合身,轻轻抱在了怀里。

“请姑娘委屈暂且靠在老奴身上,待一会儿五娘她们寻了来,就可以回去好好歇歇了……”

头顶隐约有只手为我轻轻梳理着头发,“姑娘此时气虚体弱,不可再费心力。有什么要说,要问的,等到身子大好了,再一一查问不迟,眼前最要紧的,便是把身子骨儿调养好了,凭我们姑娘的本事,将来又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好好办的呢……”

随着话语,抱着我轻轻转向,只见游廊尽头有一片火光慢慢逼近,依稀听得见有女子高声说着:“阿弥陀佛,可算是找着了,快瞧,那不是嬷嬷扶着我们姑娘在石头上坐着吗……”

两眼猛然一黑,已再无力支持自己清醒下去了。

玉淇1

清康熙六年 十月初一 热河

碧云天,黄叶地,草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毕竟已是深秋时节,恁是如何的傲霜欺寒也罢,抬眼望去,昔日窗外如烟似幻的一片菊海,如今已如沉暮白头的老妪,芳华高洁随秋寒一并衰败枯萎而去了。满圃之中唯还剩下三五几枝,兀自心结难解挣扎勉力,凄凄枝头抱香,终是不肯随风逝去,奈何身下一地残红飘零散落,还未待得碾香成泥,早被一干虫蚁忙忙碌碌,纷纷搬去构筑它们的巢穴了。

早起乍冷,透指森凉,因我执意不肯穿衣架上的那些华丽衣裳,缀彩无法,只得翻箱倒柜,好歹找出了件昔年做下的丝棉夹袄,匆忙服侍着穿上。虽是短小了一些,又许是压在箱里久了,衣襟袖口之间褶皱醒目,还有阵阵樟脑气息扑鼻冲来,熏得人昏沉渴睡的,却也勉强把通身的寒气赶去了一些。

此刻坐在梳妆台前,只觉身上懒懒的,连带着一颗头颅也是沉甸甸的,横竖提不起劲儿去多费神思,于是便拿手支起下颌,放任着自己痴坐镜前,直愣愣的望着镜中的倒影儿,久久的,只是不肯收回目光来。

今日秋阳明媚,此刻正照在这妆台前的铜磨镜面儿上头,温润如水般的金色阳光,倒像是给在镜前照影儿的人儿,细细罩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面纱一般。

这,可还是我吗?

一旁坠儿难过的看不下去,端起杯茶水几步走上前来,俯身低声说道:“姑娘,您这身子骨儿可还没好利索哪,这一大清早的坐在这儿吹风,若一会儿再着了凉受了寒,嬷嬷可又是要发奴婢几个的脾气了……”

话虽听在耳朵里,却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两眼依旧追索着镜中的人影儿,目不错睛的,深深的望了进去,望的镜中人儿先是吃了一惊,急忙凑近前来细细打量,待好容易看清楚了,继而又眉心微微做蹙,拿一口糯米细牙紧紧咬起了嘴角来,直咬到疼了破了,舌尖都尝见腥甜了,兀自还是不肯去信,忙又伸手探了探眉梢,发狠点了点脸颊,目光在脸颊上搜罗过一遍又一遍,直看得两眼发花头晕目眩,几乎坐立不稳,方才不得不收回眼神来,身子在妆凳上头依旧还是稳当当的坐着,只是在这心底里面,却已陡然颓然沉下去了。

这,可还是我吗?

五娘心细,自打我醒转过后,便早早把这屋子里的菱花手镜、螺钿磨镜之类统统收了起来,而昨日当我能够下床行走以来,她不但将通身穿衣镜也藏了,更是连水盆更漏也不敢装水了,唯独只剩下这面铜镜,因是与妆台连为一体不好搬动,只得寻来块不透光的黑布,层层叠叠仔细的掩了起来。

想到此时,面上不觉惨然一笑,五娘啊,你能掩的过一时,可还能掩的住这一世吗?

此刻只见镜中的人影儿,由缀彩蘸着桂花头油,细细梳起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来,两条秀眉也修整的甚为精巧,不是远山娇媚,不是柳叶灵巧,倒是两弯云山雾罩的笼烟眉,衬得一双眸子越发水亮精神,顾盼流转之间,竟是平添了几分情思神往,楚楚可人的模样。

只不过,恁是缀彩如何用心的装扮,也掩不住我那面颊之上,如被啃噬腐蚀过后一般的,狼藉混沌模样。一眼看去,从额角到下颌,从眉心到腮旁,星星点点,无不遍布着大小深浅不一,又是红又是紫的痘儿印,手指轻抚上去,只觉如抚在泥灰涂抹的墙面上似的,又干又硬,毛糙扎手,迎着一线光芒投照,整张脸孔越发显得凹凸斑驳,麻癞可怖起来。还有脖子,手臂,甚至胸口上面,目所及处也一样儿满是这些梦魇一般的痘儿痕,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包裹在紧小的夹袄里面,只觉浑身刺痛,直叫人不忍亲睹。

我,这就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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