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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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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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力不耐烦地一下子拧开车门把手,说:“下去!”

  谁知那“西施“又不下去了,“西施“说:“不,不是忘儿。”她又坐了回来。

  罗力口气就不那么好听了:“下去下去,我这是打仗,弄个女人来搅什么!”

  那女人就愣了,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算是正式打了个照面。然后,姑娘的眼里突然就渗出了眼泪。罗力这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眼睛像两口大井,一下子的,就涌上来晶莹剔透的泪水。而且,那姑娘的嘴角也抖动了起来,她语无伦次地说:“——他就不见了,回到家里,他妈也不见了——他不能出门——“然后,那姑娘就跳下了车。

  罗力不假思索地一踩油门,军车立时窜出了一大截,然后又是一个煞车,雨大滴大滴地打在车窗上。他跳下车回身过去,一把拉住那杭州女子的胳膊,也不顾她的挣扎,就把她重新塞进车,重新发动车子,朝览桥方向飞速而去,一边大声用东北话吼叫着:“住嘴,你给我老实地坐着,我们现在就到飞机场去。日本人都打到头上来了,要死要活都是中国人的大事情,你还乱嚷嚷什么!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你那个什么忘儿找回来,但是我们首先得把小日本的飞机打下来,你明白吗?得把小日本打得趴下来。你不准再乱说乱动,小心自己的小命先没了。你们这些杭州人,就知道想自己家里的事,国家都要丢了,你还乱嚷嚷,还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闭嘴!“

  杭州忘忧茶庄小姐杭寄草,活到近二十岁,这辈子还没受到这样的训斥,她好几次冲动起来要下车去,可是一方面她也是心挂两头,一头在天上,一头在地下;另一方面这东北大兵不停地骂骂咧咧,还开着飞车,她根本就没法下来。杭寄草自然觉得委屈——她是最最抗日的抗日分子,但她不能因为抗日而丢了外甥,她觉得这样抗日与外甥两头抓一点也不矛盾,她不知道这位看上去挺神气的年轻军官为什么这么不耐烦——这么想着的时候,军车已经把他们带到了资桥机场。

  至于他们两个怎么就突然抱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上帝才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你想,几乎前一分钟,那东北大老爷还火气冲天地边开着车边骂着人,突然,车尖叫一声停住了。他们看见机场方向有人朝他们跑来,冲着他们叫:“打下两架,打下两架!日本佬的,首战告捷!首战告捷!“

  “他们叫什么?”罗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脸来问那杭州女子,可是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被一个湿淋淋的热乎乎的肉体紧紧地钳住,那又湿又热的东西还能发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打下了日本人两架飞机,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哪,这是真的!”她竟然使劲地捶打起罗力的肩膀来,那力气还真不小。罗力在这杭州女人的拥抱和捶打的缝隙之中,还能躲躲闪闪地喷吐出那一行句子来:“——我们——的——人,怎么——样了?”

  “无一伤亡,无一伤亡,听见了吗,无一伤亡!”

  那杭州姑娘突然又放开了他,一下子跳出车子,欢呼跳跃着:“万岁!万岁!空军万岁!“

  罗力被那从未有过的胜利消息和从未有过的女人的拥抱,一下子震得眼冒金星,目瞪口呆,僵在车位上,说不出话来了。

  1937年8月14日之夜,火树银花不夜天,杭州人的狂欢之夜,胜利之夜,罗力和寄草的突如其来的爱情之夜。

  街上到处是人,报童fll高举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就像举着胜利的旗帜,他们穿行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稚嫩的带着古意的越腔在杭州城的夜空里此起彼落:“号外,号外,请看号外,飞将军一战成功,六比零大胜倭寇!号外,号外,请看号外!“

  黑暗中罗力的胳膊,紧紧地搂着身边这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杭州姑娘:他多么爱她啊,他说不出自己多么地爱她!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爱情,从地上捡来的爱情,简直叫他不能想像。他们已经这样手挽着手,走了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辆车里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向司令部通报了胜利的消息,共饮了胜利酒,他们当然找到了忘忧以及忘忧的母亲。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依旧觉得什么也没做。姑娘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罗力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字眼:……茶庄……忘忧…··大哥……义父……抗日……胜利……

  罗力有些恍炼,胳膊上紧裹着姑娘的手,人那么多,他怕把她给走丢了。他还时不时地别过头来看看这杭州丫头:她的红唇很美丽,她的眼睛很美丽,她的飘扬的短发很美丽,粉红的耳廓边的晶莹的汗水很美丽。罗力渐渐听不清姑娘在说些什么了,他只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一般的铃声。……是的,是的,那么现在,一对妙龄男女,除了恋爱,还能干什么。他们狂热而盲目地步行在古老的街巷,在第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罗力堵住了姑娘的铃声。……然后,他们在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狂吻。罗力发现姑娘突然沉默了,在狂吻与狂吻之间的街道上严峻地走着。在下一个拐角处,罗力就有些尴尬,他搂住姑娘的头,说:“这是为了庆祝胜利。”姑娘严肃地点点头,说:“当然是为了庆祝胜利。”然后,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在此之前,这对青年男女从来不知亲吻的美妙之处,他们把这妙不可言的美事儿留给了胜利之夜。难道这不是命运?罗力一边亲吻着,一边热血沸腾地想:胜利万岁!没有胜利,就没有这个被他亲吻着的、爱着的、身边的、不知名的杭州姑娘——胜利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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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三章
 
 
  十一月,杨柳已老,残枝败叶,风中萧瑟,零乱起舞,像是留不住客的强颜欢笑的欢场女子。

  西湖畔密密麻麻的,挨个儿停着一艘艘小船,杭人土语,都称之西划船儿。其中六码头陈英士像下不远的一条小瓜皮舟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在心不在焉地吹着不成调的口琴。

  “杭州人真正是奇怪,飞机来了,不往隐蔽之处躲,却往光天化日之下跑。你看,都跑到西湖上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瘦削的姑娘,眯着眼睛,面色浅黑。

  现在我们应该知道了,瓜皮舟上坐的不止是杭忆一个人,还有一位,坐在另一边——一位女性,杭忆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

  杭忆放下口琴,回答说:“说怪也不怪的,日本人轰炸到今天,还从来没有炸到湖面上来过。你看,那边湖上船中坐的,不正是刚上任的浙江省主席黄绍站吗。他一来湖上避空袭,杭州人就跟着上,黄绍站就成了信号弹了。要不,我小姑妈怎么偏偏就选了这里来与你见面呢?”

  “那是偶然的罢了。可笑我们杭州人,竟还以为这是湖上多庙宇之故,是佛地必得佛佑呢。“姑娘一边皱起眉头看看表,一边说。

  杭忆便有一些惶恐,他生性敏感,知道这姑娘是在暗示小姑妈和杭汉迟到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就猛不了地来了一句高谈阔论:“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同胞们还有不知道的呢,所以才要我们去唤起民众嘛!”

  近月来战事频繁,日寇飞机时常来杭轰炸,上月13日,六架日机扔了十一枚炸弹,报上说是死伤了七人。两天后再来,这回是把火车站全炸了。又过几日,炸了闸口,听说沉了八艘货船,死伤了三十多人。

  尽管如此,大多数杭州人还是捱在西湖边不走,说是因为杭州乃两浙省会,前头又有苏州自嘉兴的国防工事,自可以比之为法国的马奇诺防线,起码还可以守那么三个月时间。

  话虽那么说,但市政府还是一面动员市民们疏散到后方去,另一面又动员他们各自建筑防空洞。无奈这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大用。同样是杭州人的杭忆不免忿忿地想:杭州人不知何故,竟就是不愿意离开这温柔富贵乡和花柳繁华地,就连奶奶这样的奇女子也不愿意离开。自己不离开还不去说它,奶奶她还发了一个大兴,拉着父亲、寄客爷爷和小撮着等一干子人,每日在后园子里挖防空洞。嘉和一向由沈绿爱自说自话,这一次也免不得唱了句反调,说:“挖也是白挖。杭州这个地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面是西湖,一面是钱塘江,城里面还有大运河和市河,掘地数尺,便是一口井,何必白费力。“

  绿爱听了就不高兴,说:“说来说去还是要我们过了钱塘江去逃难。我告诉你们,你们都走好了,我就是不走的。我倒要看看日本佬能把我们怎么样,又不是没见过!”

  听了这话,嘉和不禁为难地看看叶子。倒还是叶子不动声色,卷着裤脚,亲自在那里挖地三尺。水却是已经漫到脚踝了,他们彼此对了个眼色,嘴角便有了一丝看不出的苦笑。

  果然,杭家后花园里倒是挖出了一个水漫金山的防空洞,但到底也没有谁往那里钻过,连忘忧都不往那里钻。

  在一家人大挖防空洞之际,杭忆杭汉两兄弟也在进行一种属于自己的秘密活动。他们是在十字街头大演《放下你的鞭子》的时候被人注意上的。接着,便有高年级的同学来与他们接近,不久,他们就成了《战地生活》杂志的编外记者。听说这个杂志是共产党的人把握的,杭家两兄弟很好奇。因为林生的缘故,他们对这个组织有一份特殊的亲近。但是,杭忆很快就感觉到,这些神秘的人,对杭汉的兴趣,似乎更大于他的。反过来,这种格局就又挑起了杭忆的兴趣。可以说,在最初众多的抗日团体组织中的选择,对杭忆这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出发点是相当情绪化的呢。

  没想到,第一次半秘密的行动,与他接头的竟是一个姑娘。他们的联络方式倒是相当浪漫:杭忆手里拿一把口琴。可是他没弄明白,为什么那接头的姑娘一看到他就突然眯起了眼睛,还皱起了眉头,不时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严厉地说:“我叫那楚卿。楚国的楚,卿卿我我的卿。“

  杭忆有些吃惊,上下打量着她:“怎么,你姓那,你是旗人?”

  “杭州城里,旗人可是不少的呢!”姑娘突然换了刚才那口流利的国语,改用杭州官话。她有一双灰眼睛,目光很冷,像有冰块结在里面——冰块朝他偶尔一闪,杭忆的心就紧一紧。他就一下子觉得她成熟得不得了,经历了许多,是他的上一代人了。

  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岸边柳阴丛里散着的那些瓜皮小舟们,突然就像撒骰子一样地直往湖心抛了出去。差不多与此同时,杭忆看见杭汉和寄草一起朝他们这条船扑了过来。杭忆还来得及埋怨一句,立刻听见楚卿喝道:“快划出去!”小艇就像离了弦的箭,直射湖心。杭忆抱怨说:“怎么搞的,整整迟了一个小时。”

  杭汉一边喘气,一边说:“罗力哥刚从金山卫下来。哎,我说你们真应该去听听,他可是从正面战场上下来的,有最新的战事消息。“

  接下去就全是寄草的话了——

  “什么固若马奇诺防线,简直国际玩笑。苏浙边区主任张发奎这一回亲自到嘉善指挥作战,罗力和他一起去的前线视察,那可是冒着枪林弹雨的呢。哪里知道,保存工事图表的人员和掌管掩体钥匙的乡保甲长,竟然都统统逃掉了,部队根本就进不了工事。“

  说起来,杭州城的消息倒也是并不闭塞的,月初日军于迷漫大雾之中在杭州湾登陆的噩耗,大家当下就都知道的了,还知道金丝娘桥守兵十数人全部牺牲之事。然而战事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老百姓还是糊里糊涂,眼下听寄草那么一说,心一下子都沉到西湖里去了。

  “现在的战况又怎么样了呢?”众人一听这新到的消息,气透不过来,只闻见天空中警报在一个劲地呜啦呜啦地响。

  “罗力跟我说,上海已经沦陷,嘉兴、湖州也入敌手,眼看着日军正在集中兵力进犯南京。看样子,撤出杭州城,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大家一时就都愣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警报解除了,一个小孩坐在湖心的一艘瓜皮小舟上,突然高声地唱了起来:八一四,西湖滨;志航队,飞将军;

  怒目裂,血飞腾;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鹰奋起如流星,掀天揭地鬼神惊。

  我何壮兮一挡十,彼何怯兮六比零。

  杭忆突然地就一笑,说:“你看我们杭州人,什么时候也有快乐。”

  空袭警报既已解除,人们就纷纷开始林岸卜杆靠.往国一部的人也待操桨,倒是被楚卿一把拦了,说:“再漂一会儿。”

  “怎么,还担心油以后看不着了?”

  寄草笑着,突然这么一句接口令,说得大家眼一惊,都抬起头来四处环看西湖。看着看着,不知谁说了一句;“既然来了,不妨到岛上走走吧。”

  杭忆发现,楚卿的灰眼睛,哆暖了一下,就眯起来了。

  西湖三岛,真正常有人来去的,还是三潭印月。此时人亦不保,谁还顾得上它。岛上原来种的那些个月季、蔷蔽、丁香、玉兰、海棠,从前是国色天香,姹紫嫣红,如今也是蓬头垢面如灶下之婢了。又,岛上景色素有一绝,池塘中夏日睡莲,有大红,粉红,嫩黄,纯白,…一不等。其时意境,那才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呢。如今深秋败荷,花亦颓伤,叶也颓伤,也是人无情趣,佛无禅意的了。又加岛上幽径虽在,青竹却露败象,枝权横生,黄叶枯下,实实的一番伤心凄迷之境矣。

  一行人绕过小径,便到了御碑亭,见那亭柱上当年康有为的长联依旧还在——

  岛中有岛,湖外有湖,通以卅折画桥,览沿堤老柳,十顷荷花,食花菜香,如此园林,西湖游遍未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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