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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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阁的女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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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    
    正如那天晚上她所偷听到的,父亲最舍不得的是婉如。    
    在父亲垂死的病床前,看着一息奄奄的父亲追随婉如的目光中的留恋和欲念,云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那天晚上偷听到的那些话语,那些声响……她知道她不该去想,此刻去想那些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可就是挥之不去。    
    垂死的挣扎,与那无望的挣扎中对生命与欢乐的极度向往,云芃觉得,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令所有人都倍感吃惊的是,枪击父亲的凶手,竟是与父亲一贯关系很好的同僚。那天晚上,父亲顺路去接他,车子到他家的门口,父亲刚刚下车,他就掏出枪来,冲着父亲开了枪。人人都看得出这是精心策划的卑鄙凶杀,但由于有日本人撑腰,他竟以所谓的临时的精神病发作为由,逃脱了惩罚。    
    父亲不明不白地死了,但他死后发生的事可是明明白白的,都是绝对的坏事。日本军队以反满抗日为罪名,查封了全家的财产。一时间,它成了整个东三省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街谈巷议的也都是降临到云芃一家的这场横祸。确实有许多人,为那个王宫——他们把那个宅子看作王宫——被查抄,为王宫里的贵族们终于倒霉了而幸灾乐祸。    
    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充分描绘全家人在这一刻的感受,那就如同天要塌了。不,天已经塌了!    
    就这样,云芃花团锦簇的金玉童年,在十一二岁的小小年纪就戛然而止了。生活还可以继续富裕,继续优越,而天真的幸福再也没有了。云芃两次亲历目睹了亲人的死亡,小姐姐和父亲,他们曾是那样鲜活,曾有那样旺盛的生命,甚至拥有那样巨大的财富和权势,但是……死生只有一步之遥,如此无常,实在不能不令小云芃感慨良深。还有父亲半生所陷之官场,朝为座上客,夕为阶下囚,这话竟真是一点也不错。小小的云芃还亲眼目睹了,她家那似乎千年不败坚如磐石的富贵大厦转瞬将倾的景象。看到冲到府里来抄家,手持刺刀的关东军,云芃的感觉是,这座大厦,随时会哗啦啦地顷刻间变为瓦砾。    
    在锦衣玉食中长到少小年纪的云芃,竟以如此血淋淋的、残酷的方式,自己感悟出如此沧桑的人生道理,给她尚未成熟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并将影响她的一生。    
    家宅被查封,日本人的淫威使人们避尤不及。哥哥们尽力想把父亲的丧事操持得极尽哀荣,然而,仍是冷清寂寥,全没有身前的繁华锦绣,只有至亲亲人的真切悲痛,伴随父亲的灵柩与魂魄,步上黄泉无极之路。    
    全家人有家不能归,暂居一个朋友在城郊的一所空置已久的宅子。云芃还记得,安葬了父亲的当晚,一家人惨然相聚的情景。    
    


第一部分:含玉童年父亲最不舍的不是我(4)

    全家人都吃不下去,良久,大哥放下筷子,郑重地对母亲说:“妈,您听我说,您得吃饭,全家人都得吃饭,都得扛住。我恨死这些小日本儿了。但是,谁让咱们这一大家子困在这儿,离不开躲不了呢。爸死得不明不白,鬼子还给凶手撑腰,抄了家封了门。这几天,我老在想爸放出来后反复说的,他是为财所累,他后悔没和马占山将军走。父亲临终嘱咐,要我撑住这个家,轮到我为财所累了。作为一家之主,我只有担起责任来。我无力与那些手持利刃的鬼子硬拼,咱们拼不过,硬拼之后,一家人怎么办?我不能让您,让咱们这一大家子去要饭呀!父亲在九泉之下会不安的。少不得要我忍辱负重,花钱去运动,把封条打开,好继续过咱们的日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母亲含泪点点头:“也没别的出路了。”    
    二哥开了口:“是呀,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不如此怎么办啊?”    
    大哥:“那好,大家都吃点饭,明天我们就去活动。记住,我们得扛过去,不能让人家看咱们的笑话,不能让父亲闭不上眼!”大家默默地端起饭碗……    
    也难为了大哥,大约一周以后,封条真就解封了。当然,这中间,起到最大作用的,还是父亲留下的金钱。无论如何,财富又回到了他们的手中。然而,全家人不大可能完全回到旧日的美好生活的轨道上去了,毕竟,当家人不在了,基石已经动摇。    
    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没心没思的。但这天晚上,还是备办了一个简单的家宴。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为了老爷子的遗腹子的百日。婉如受了惊吓,提前产下了一个儿子,好在是母子平安。第二件,父亲的学生郑天森要结婚。当家的大哥说了,这两件事,尽管父亲刚去世,也都是马虎不得的,虽然居丧里不方便请外人,家里人也总要庆祝一下。    
    说起郑天森,倒真有一段佳话。他出身贫苦,自幼丧父,母亲是洗衣妇,勉强拉扯着他。偏偏这孩子从小聪明又要强,还挺有主意,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云芃的父亲是贫寒出身,靠科举中第改换了门庭,他便给这位高官写了封信,贸然地请求他资助自己读书。偏偏云芃的父亲就答应了,父亲很喜欢天森的聪明努力,不仅供他读书,还经常叫他到府里来住上一阵,因此,对于小云芃来说,他就像个哥哥一样。本来,碰上了父亲去世这么大的事,郑天森坚持要推迟婚期,是大哥反复劝他,为了让他的寡母放心,把事就办了吧,天森也就应允了。    
    听说天森要结婚,云芃有点儿惊奇。下午她刚好在院子里碰上了郑天森,丝毫看不出他是马上要有新婚之喜的人,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怪怪的,敏感的她不由得心里一动,但也搞不清就里。只是心里觉得,郑天森那样子,就好像被迫无奈不得不去结婚娶亲似的。    
    云芃不由又想起父亲和婉如,怪了,郑大哥那样子,可一点儿也没有向往高兴的样子呀,怎么回事呢?    
    郑天森的心事,她又何从知晓呢?    
    要说这么两件不算小的事,大哥都没请外人,他那低调节制的作风是可见一斑了。在这乱世,越少出头越好,这是他的信条。可连他自己也不承想,在以后的一周里,他竟一连去了三次日本宪兵队那个鬼门关。    
    第一次是他自己自投罗网,找上门去的。头一天,他刚刚给天森封上了厚礼,亲自送到他的婚礼上,眼看着他成就了洞房花烛。第二天一清早,就见天森的母亲红肿着眼睛,气急败坏地赶来说,天森被日本宪兵队抓走了。大哥义不容辞地赶到宪兵队,当然又是带着好些银票去的。到了那儿,他才搞清楚,是因为天森在婚礼上说了“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这样的话,不知被谁向日本鬼子告了密,故有此劫。大哥再三作保,天森只是一时酒醉,从无反满抗日之举动,今后也不会有类似举动。看在大哥是全城首富的面上,日本宪兵队放了人。    
    天森在被关起来的这几个小时里,可真是长了见识。那呛人的血腥味道与行刑过程中的非人嚎叫,使他不寒而栗。他知道在轮到他自己时又当如何,即使他有过人的意志,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呀,要是就这么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可是太不值了。真是万千之幸,是大哥及时救出了他。在被关押时如困兽般挣扎的几个小时里,天森早已打定了主意:谢过大哥,回家和母亲与新婚妻子打了个招呼,他就星夜赶赴重庆。    
    马上,宪兵队就派人来叫走了大哥。一家人少不得提心吊胆。过了两个小时,大哥却乐呵呵地回来了,母亲搞不明白了:“怎么,没训你?”    
    “当然训了。”大哥仍面有得意之色。    
    “那你还这么高兴?”    
    “妈,咱们救了条人命,救了我爸的宝贝学生。我就挨顿训,还不够乐的,我就当挨了狗屁的训(薰)了,有什么?他说他的,我心里自管乐我的。”说着,大哥得意地哼起了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那段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第一部分:含玉童年父亲最不舍的不是我(5)

    大哥的得意劲儿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过了三、四天,宪兵队又来人叫大哥。临行前,他对母亲说:“又该挨狗屁的训了,我准备好了。”    
    “可这次又是为什么呀?”    
    “头几天张老先生他们几个来找我,说日本人要占一大片地,声称要修铁路,咱们几家的地都被圈在内。妈,您也知道,那几十亩地对咱家不算什么,每年他们随便种去,也没收过什么租子,可对于张老先生他们来说,那地可就太重要了。他们找我,我就挑头儿写了封信反对圈地,名字签在了第一个。昨天信送去了,肯定是为了这事。”    
    “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躲着还来不及呢,你还惹事。”    
    “妈,人家几家人靠那地吃饭呢,我总该帮他们一下吧。”    
    “你以为你帮得了?”    
    “帮得了帮不了我也得尽力啊。再说了,我父亲当时和日本人谈判也有不同意圈地这一条,我怎么着也不能连一声都不出就轻易咽下这口气。唉,不说了,看来我又要挨狗屁的训了。我走了。”    
    大哥是悠悠然地出门的,但回来时可和上次大不一样了。他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径直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次他真是被骂得狗血喷头。鬼子自有鬼子的理儿,既然他作为他们对富人怀柔政策的受益者仍不知安分满足,那可就得对他不客气了。私下里,他们不由感到几分惊诧,他们原以为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可能无所畏惧呢。    
    大哥受了气,重新估计了形势。他决定,用父亲留下的巨额家财,为他自己和家人换来一些自由。他抑制住自己,没有再和那些混蛋冲突,两天以后去了北平。父亲去世以前,他在那儿上大学,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随后,全家人得知,他们要迁居北平了。    
    大哥热忱地对全家宣讲,北平是一个非常好的居处。作为几个朝代的首都,它是个文化厚重的城市,对于这家人来说很重要的是,靠从逝去的奠基人那里继承来的财产,他们在那儿可以心情舒畅地继续过优裕舒适的生活。不像在这儿,有那些从小岛来的狗杂种日本鬼子,在自家小岛上不过是打鱼耕种的平民,到这儿来就都敢随便欺侮人。    
    尽管全家人深深地眷恋着故土,热爱他们美丽的宅第,动身离去时,他们多少还是感到了一种解脱。在这个家庭的奠基人逝去之后的这些动荡的日子里,他们先是被深重的悲痛淹没,继而又是险些倾家灭顶,惊恐过去痛定思痛,又陷入新的恐惧烦扰。对于生来富贵安逸的这一家人来说,实在难以承受。    
    于是他们离开了,那倒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去就再也不能回了。留下几个仆人照管着宅第,一切都要维护得井然有序,随时准备主人们回来。    
    大哥尊重婉如自己的意愿,给了她和孩子一生无忧的钱,将他们送回了南方她母亲的身边。    
    这样,他们现在居住在北平的六部口。    
    这是一个大三进的宅子。外院是车库,下人们住的房间,储藏室和门房。中间的院子大,北屋是大客厅,东西厢房各有七八间屋子,云芃的哥哥们分别住着也还算宽敞。院中有花坛,有大树,还有个小凉亭。最里面的院子最私密精致,云芃和母亲住,院里有个葡萄架,还有个大大的鱼缸。    
    与东北的大宅子相比,这里当然小了许多,但还是很舒适的。一到北京,当家的大哥就去买了一辆奥斯汀。这样,衣食住行各个方面,他们确实是应有尽有了。    
    全家人安定下来,又回到他们过惯了的舒适安逸的生活轨道上。    
    老主人去了,但他留下的东西还在长远地滋养着全家人,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从过世的老主人那儿继承来的东西应该不仅足够他的儿女们享用,而且也足够儿女们的儿女享用的。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他们生长、享福、又遭受了致命打击的家乡。    
    现在,这家人在北平又接着过起了他们富裕无忧的生活。    
    


第二部分:青春无忌三生石上盟誓浅(1)

    1942年的秋天。    
    中国古代一位著名诗人说过,春秋多佳日。这种说法在北平只对了一半。不大温和的风神喜欢在春天光临,在这儿,秋天是人们最喜爱的季节。    
    秋高气爽,使人们也神清气爽起来,北京的秋天尤其是那些有闲情雅致的人们的好季节。云芃一家在北平住了几年之后,都像云芃的大哥一样,喜欢上了这个城市,甚至比大哥对北平的喜爱更有过之。家庭的奠基人白手起家,挣下了偌大的家业后撒手归西,他的子女们需要做的就只有去充分享用它。这个黄金季节更增加了他们对自己的生活的美好感觉。但无论他们如何尽情享受,有一件事他们都谨遵父亲的遗嘱,那就是,完成大学的学业。你可以不工作,但是必须受高等教育,父亲从祖父那里继承来了“唯有读书高”的金科玉律,他又将它留给自己的子女,再加上一座他身体力行从书中挣来的黄金屋。    
    云芃的哥哥们都完成了大学的学业。母亲对于云芃并没有要求。她是个女孩子家,是她的掌上明珠,她认为,如果丈夫活着,他也不会强求云芃的。但云芃自己想上大学,于是她进了北平辅仁大学。母亲觉得这也好,至少能使精力旺盛的女儿有事可做,再说,无论怎么讲,念书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现在,云芃是英语系的二年级学生。以她的天分,大学的课程确实不用她费什么劲儿。她从不刻苦学习,根本不需要那样,她也不看重学业,学校不过是她生活中的一种调剂。    
    有父亲留下的财产,有母亲的呵护与照料,云芃实在是无须去做任何事。此外,她还有与林公子的“金玉良缘”。在父亲去世后几天,林司令因腹痛加剧,大量呕血便血,竟不治身亡,大家都怀疑是日本人暗里下的毒手,然而无从查证,无处伸张,可惜一代名将竟未能捐躯疆场保家卫国,死得不明不白。两家的男主人相继故去以后,云芃的母亲与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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