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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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阁的女人-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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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云天阁。在亲人们的再三催促下,她终于很不情愿地让人把那块匾摘了下来。无论如何,现在是新社会了,他们怎么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她的亲人们深深地叹息着,只能接受她执拗的选择。说到底,他们从来也没能真正影响过她的决定,她什么时候让他们那样做过?    
    于是,她继续按她的方式生活着。他的求婚并没有给他们之间的关系模式造成任何变化。他们两个人都很聪明,现在,他们对于自己能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东西很清楚,其实,对此云芃早就很清楚了。于是他们就这样过下去,总是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令自己感到欢悦的东西。    
    几年过去了。她的生活中有了一些变化,不过,对她而言,只有爱情是重要的,其他都微不足道。    
    使云芃她的亲人们都没想到的是,她那个只为了转移心思的翻译工作,竟一直做了下来。在老袁这个仁厚之人手下,云芃工作起来很顺心。再加上她从不掺合闲事,所以总的来说,工作挺顺利。一边工作着,云芃意识到,尽管母亲对她很慷慨,但作为他们收入来源的房租已经没有了,大多数房产已经交公了,所以,她也真得尽可能做点事,不能擎等着坐吃山空啊,那其实也是她工作下去的原因之一。她的工资微不足道,但至少那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收入,也能够稍有小补,使母亲的积蓄维持得尽可能的长久一些。    
    另一个变化是,她在维护她的宅子方面采取了一些措施。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她要霍叔把外院他们住的屋子之外的那三间放杂物的屋子租出去,用那笔租金来作为付给他们的工资,同时她告诉他,只要能保持这个宅子井然有序,他和他妻子可以轮流出去干零活挣钱养家。    
    世界真是变了,连云芃大小姐都学着算计柴米油盐了。    
    她以这种方式设法保留了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她都有一个藏身之地。她在工作时从来不惹是生非,生活一直很平静。每天晚上,一走进她自己的地方,她就感到很踏实,充满了柔情。不知为什么,她感觉,只要她呆在这儿,那个希望就存在,那就是,有朝一日,天森可能会从天而降。    
    也许吧……    
    其间,云芃倒碰见过海仲一次。    
    那天中午刚过,老袁来找云芃,要她晚上顶替生病的小王,给他做俄文翻译,出席市政府召开的一个晚会。    
    


第五部分:离恨红尘奈何明月照沟渠(6)

    “我那半瓶子俄文,哪儿行呀?”云芃没有兴趣。她说的也是实话,她小时候在老家是和白俄有过交往,可以后并没认真学过,只是仗着聪明和童子功,发音纯正,倒也蛮唬人。    
    “怎么不行?我听你说过,很好嘛。也不用你多说什么,小王病了,你不能让我自己去吧。”    
    “既然领导有令,我只好从命了。”    
    “别说的那么重,你也当散散心。”老袁很柔和地说。    
    “好吧。”相处这么久了,云芃不可能领会不到老袁的心意。    
    “你下午早点儿走,先回家去换换衣服,别穿那么素了,好吗?”    
    “好。”    
    云芃回家翻了翻箱子,找了一件玫瑰紫色的呢子连衣裙穿上了,那是早做的了,自天森出事,就一直被她压在了箱底。要不是老袁……老袁这么好的人,作为领导,很少对她提什么要求,难为他今天想到……    
    老袁自己的衣着和他本人一样,总是那么持重,仍是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但今晚和云芃坐在一起,两种颜色倒也配得很协调,    
    云芃自己没有意识到,她有多美。自从天森出事,她就全然没有心思顾及自己的容貌了。据说真正悲痛的女人就是这样。无论如何,几年过去,她可能不复终日以泪洗面了,但内心的悲戚与期待仍在主宰着她。也怪,换了别的女人,模样就不定怎么难看了,可是云芃不同,悲戚反而给她添上了一种独特的韵味,使她身上更有一种袭人之美。    
    尽管应老袁的要求换上了鲜亮的颜色,云芃仍是保持着她惯有的低调。“It’s not my time。”她对自己说。我是在工作,不是在……不知不觉间,她想起了那年的圣诞晚会,那次,她被格林称为“美丽的幽灵”,天森为她无比的得意自豪……    
    宛如昨日。她不由得一阵恍惚。    
    “对不起,你是云芃吧?”不知不觉间,一个身穿一身白西装的男人站在了她身旁,微微躬着身,柔声问道。    
    “是你?海仲!”云芃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儿竟碰上了他。    
    “没想到吧。你还是这么美,一进门,我就看见你了。”几年没见,海仲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    
    “噢,你也……”    
    “咱们是一个系统的,”海仲没等云芃说完就接了过来,“我认识你的同伴。老袁,你好。”说着,他向老袁伸出手去。    
    “你们认识?”老袁感到挺意外。    
    “是。”云芃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那你们聊,我去找个老朋友。”老袁走开了。    
    “你的领导对你挺体贴的啊。”海仲话中有音。    
    云芃没理睬他。这个登徒子,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呢。    
    其实海仲的感觉完全没错,尽管老袁从没对云芃表达过什么,但心底下,他不由得深深地被她吸引。也难怪,他也是大家出身,参加了革命,并不意味着能革掉他身上所有本来的东西。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审美取向之类的,仿佛是很难改变的。    
    “我们单位和你们单位有联系,所以我和老袁挺熟,一直不知道原来你在他手下工作。我好歹也负责点儿事。”说着,他不由面露得意之色。    
    海仲倒没夸张。他人聪明,一解放马上参加了革命工作,他父亲又算得上是抗日将领,所以也得到了重点培养。    
    云芃仍然没说话,她不关心这些。她早已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排除了。    
    “好云芃,过去都是我不好,我也很后悔。”他说的是真话,他当时就后悔,现在,看到云芃依然如此美丽,他更后悔了。“她会是个多好的太太啊!”他心里暗想。    
    他后来真的娶了美丽的怡菲。凭良心说,她该算个很像样的太太了,那么美,还很贤惠。可是今日与云芃一比,怡菲在气质上就差得多了,海仲终是觉得心有不足。    
    “云芃,这样好吗?”海仲那甜蜜蜜的劲儿又来了。“咱们可以做朋友啊。哪天我请你吃饭,咱们好好聊聊,就明天怎么样?”    
    “再说吧。”云芃没有兴趣。    
    “云芃,真的,给我个机会,好吗?”云芃的美丽使得海仲有些不能自持。    
    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想着,云芃淡淡地一笑。    
    “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啊?”老袁恰在此时回来了,笑着接口问道。    
    “我想请她吃饭,问她肯不肯赏光呢。”    
    “老林,你真行,请吃饭还要求着人家。云芃,你也够可以的。”老袁打趣道。    
    “看,你们领导都说话了吧。”    
    “哎,我随便说说,没认真啊。”老袁赶紧说。    
    “大家不是都在说笑吗。”云芃淡淡地说。    
    其后,海仲又给云芃打了好几次电话,约她出去,云芃都没有应允。缘分早尽了,尽管曾是金玉良缘,东逝水,岂可付西流。    
    随着时间飞逝,老太太感到自己一天天衰老,对云芃的担心也一天天地沉重。说到底,他们现在已经不是贵族了,他们需要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生活。现在她觉得,她最亲爱的女儿最需要的是一个丈夫和一个家庭。    
    “你看,你大哥在做了两年鳏夫之后又结婚了。他终于有了个孩子!”一天,她母亲对她说。    
    “妈,是够有意思的,他有钱的时候,就是有不了孩子,还拒绝讨妾,现在,他没钱,倒有孩子了。”她觉察到了母亲的用意,故意转开了话题。    
    “我并不想强迫你做什么,云芃,”她母亲没有理会她的打岔,说出了一直使她不安的事。“你想过吗?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的意思是,特别是在你老了以后?你知道,到了我这种年纪,如果没有一个家庭,没有自己的儿女,会感到很孤独的。    
    “嗯,我还没老呢,妈。请你别为这件事操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问题是,你早晚会老的。在我闭眼之前,我真的希望你……”    
    “别说这样的话,你会长命百岁的,妈。”    
    “就算是那样,你就这么孤零零地住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就这么一辈子?”    
    “它并不是空荡荡的,妈,只有在那儿我能有一种充实的感觉。”    
    “怎么会……”她母亲摇摇头。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选择了我生活的路。我愿意这样,我喜欢这样,无论它是阳关大道还是羊肠小路。”    
    “云芃;你好好想一想,仔细想想我的话,好吗?”她母亲很恳切。    
    “我一定,妈,我向你保证。”    
    但是老太太和她都知道,她的保证不会有什么意义。她会仍然按照她选择的不同寻常的轨道来生活。    
    她要是能对这样的事更明白些事理就好了!对于这种状况,老太太不由得感到很遗憾。    
    尽管老太太诚心诚意地为女儿着想,她就是对她那任性的女儿没有任何办法。生活继续这样下去,老太太心里的希望也不得不渐渐黯淡下去了。    
    谢天谢地,我还有权以我喜欢的方式过我的日子。云芃由于自己的好运对上天充满感激之情。云芃变得信天知命了。    
    直到1966年,云芃残存的这点“好运”也到了头。    
    


第六部分:残照当楼小姐求您快走(1)

    也许是因为少年时曾目睹父亲的宦海荣华终归于血淋淋的死亡,云芃从来对官场政治不感兴趣,加之她十几年来一直有自己的天地——云天阁,一只属于她与天森的与世隔绝的精神世界,云芃对于社会政治风向的感觉从来不大敏锐。对于她来说,文化大革命就像是一场在一夜之间降临的大灾难。它蓦地出现了,以史无前例的形式,彻底地将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掀了个底朝天。    
    其实,在此之前她也不是全然没有过危险。只不过连她自己都懵懂不知时就化险为夷了而已。那是在五七年反右的时候,她这个从不过问政治,没有在会上发过一次言,也没有提过一条意见的人,也差点被划为右派。那时,每个单位都被派了一定数量的右派名额,她单位里一些一直嫉妒她的工农干部,特别是几个女干部,强烈地要把她缺席“选举”成右派,老袁不顾一切地出头解救了她。    
    现在,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大街上就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红卫兵;她还没意识到她自己也有危险,一群红卫兵就闯进了她心爱的云天阁,能抄走的抄走,抄不走的砸了,临走前还上了封条。    
    那天云芃下班回家,刚进胡同就看到一大群人聚在自家门口,她不由停下来仔细观看,就看到那些红卫兵正在把她的东西搬出来往卡车上装。她本能地想过去质问他们,被她忠实的女仆霍妈迎头拦住。霍妈正在街角焦急地等待着她,她丈夫正在宅子里应付着那些用皮带当鞭子的年轻人们。    
    “小姐,请您快走吧,求求您了。”霍妈十分焦虑。“您决不能去面对他们,刚刚这条街上有一位先生,只因为说了几句话,惹他们生气了,就被他们用皮带活活抽死了!求求您,您快走吧,小姐,可千万别让他们看到您!”    
    云芃不想走。那是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所珍贵的一切都在这个宅子里。如果失去它,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求求您了!小姐,那是要命的事呀!”    
    她仍在犹豫。    
    “求求您快走吧,小姐!”    
    自从霍妈为她干活以来,这个善良老实的女人第一次伸出双手来推她。这使云芃多少意识到了,情况可能确实很危险,她终于转身离开了她心爱的云天阁,她的家。    
    我该上哪儿去呢?她问自己。    
    梦游似地,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振业的住处。    
    打开振业的房门……她几乎认不出来他了;他的脑袋别提多怪异了,半边头发剃光了,半边头发还留着。他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上面隐约有血迹……已经全然看不出半点儿风流倜傥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们打你了?”其实不用问,她就知道答案了。现在最活跃的就是学生,他们真是有了机会来充分发泄他们的青春活力,振业是中学教师,平日总是以漂亮倜傥招人眼目,他肯定难逃噩运。她只是希望他能够挺住。    
    “没事儿。挨了几下子我还扛得住……你来了正好,我还能和你道别。”他很悲伤的样子。    
    “道别?”    
    “是的。明天我就会被遣送回老家了。那些红卫兵学生今天宣布的决定,他们说,我是资产阶级坏分子,没有资格当他们的老师,我必须去接受工农兵的监督改造。所以,我明天必须离开,我恐怕再也回不来了。”他垂头丧气地说。    
    “天哪!你明天就要走?”他的话使她大为震惊。    
    “你小声点儿。你知道我多想和你一起呆一会儿,可是我不能让你再呆下去了,那些红卫兵刚刚出去吃晚饭了,随时会回来检查,要是看我的行李还没打好,恐怕又得打了……“    
    “那……我现在就必须走了?”显然,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他什么也没说,把她揽到怀里。    
    振业用尽全力地搂紧她,她能感到他的臂膀在痉挛抖动。这很可能是她与振业最后的聚首了……她很想放声大哭,但是她不敢,她咬紧嘴唇,强咽下抽泣,但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流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如簧巧舌已经失去能力了,与他的尊严一起,被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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