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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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我是我的神-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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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努娅在电话里表现得非常镇定,镇定到乌力天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萨努娅说,你爸爸要走了。乌力天扬问,去哪儿?乌力天扬问过那句话之后才醒悟过来,他不该那么问,他那么问像没长大的孩子。
  乌力天扬赶到军区总医院的时候,葛军机已经先到了,陪着萨努娅,和一科的两位主任在病房外谈着什么。几名医生和护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百无聊赖地守着可能需要可能不需要的各种急救器械,脸上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基地也来了人,有些夸张地走来走去,公事公办地张罗着,因为专司老干部工作,业务上很熟练,也很尽职。
  葛军机和乌力天扬打招呼。萨努娅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说,你进去吧。然后平静地对主任们说:
  “不。你们听错了我的意思。不是不开胸、不切管,是所有的抢救措施都不要,所有的、你们认为必要的、《急救手册》上规定的抢救措施,都不要。”
  “我们不敢保证一定有作用,不过,抢救过来的几率还是存在的,我们有过这样的先例。”
  “不,不要先例。”
  “可是,首长这种情况,我们没有得到指示……”
  “不,不要指示,也没有首长。他不需要抢救,我已经说过了。”
  乌力天扬推开病房的门。浓烈的丹参味道扑鼻而来,还有一股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味道。
  乌力图古拉在弥留的回光返照阶段,人很精神,躺在床上,脑袋下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看见乌力天扬进来,皱了皱眉头,脑袋往一边歪,嘴里咕哝着。因为插着氧气管和鼻饲管,假牙给拿掉了,嘴里咕哝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者想说什么。
  乌力天扬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想,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场面、糟糕的地方。他想,不光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那个歪着脑袋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状态中的老人,他也不喜欢。但是,他和他是否喜欢这样的时刻呢?他们作为父子相伴了三十多年,对抗了三十多年。厮搏了三十多年,谁也没有战胜谁,谁也没有赦免谁。他们其实是敌人,是那种敌人的关系。现在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对这种无奈的局面,他们喜欢吗?
  门外的声音提高了:
  “请你们不要对我提组织……不要对我说理解……我们已经组织得够了……不……不需要理解……”
  “请你们尊重我的母亲……尊重我的父亲……他们有权利决定怎么……包括你们说的……我父亲他……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后的方式……”
  躺在床上的乌力图古拉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的老五。乌力天扬不看乌力图古拉——不想看被各种各样的管子插满全身的乌力图古拉。他倒是想做点儿什么,比如给乌力图古拉泡一大缸沱茶,水要烫,茶要浓;或者掰一根香蕉给乌力图古拉,那种蕉皮黄亮的、硬硬的水果;再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随便谁,在腰里束上搏克带,把另一个人当沙袋,用力地摔到地上去,拿腿狠踢,然后冲着对方破口大骂。让对方爬起来,别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念头有点儿可笑,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乌力图古拉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也不再是个搏克手了。乌力天扬被这个念头弄得有些失控,有些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乌力图古拉怎么会这样。他坐在那儿,隔着地上一双早已失去了作用的皮拖鞋,看着床上因为回光返照而目光炯炯的乌力图古拉。
  “给我。剃头。”
  乌力天扬有好一会儿没有明白乌力图古拉在说什么。这回不是咕哝,吐字很清晰,乌力天扬听清楚了,只是不明白。但是很快地,一股电流从脚底涌起,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个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的老家伙,他要剃头!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还想被人推搡着架上台去,胸前挂上一个大牌子,脸上的唾沫多得来不及擦去,一边叱骂一边抵御着人们抓住他骄傲的头发,然后让他的老五冲上台去把它们一推子一推子剃掉吗?他为什么要提那只早已锈迹斑斑的推子?他还想最后来一场搏克吗?
  乌力天扬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病房的门,走出去。他去街上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他出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和萨努娅说话,也没有和葛军机说话。他那个灵魂出窍的样子让两个人都有所警觉。
  葛军机跟着乌力天扬进了病房,萨努娅随后也进来了。童稚非先不肯让人看见她哭肿的桃子眼,隔着阳台看见乌力天扬在那儿咬围布上的线头,擦掉剃头推子上的黄油,也进来了。
  “你要干什么?爸爸他不能动,会有危险。”葛军机担心地说。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葛军机,把剃头工具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在床沿上坐下,先在腿上垫好枕头,再把手伸进乌力图古拉的胳肢窝,环住他的上身,小心着呼吸机的管子,慢慢用力,一点一点,把他抬到自己腿上,搁在枕头上,搁好,再替他围上围布,然后拿起推子。
  萨努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她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坐得舒舒服服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神态自若,平静得要命。
  乌力天扬在自己的头上试了第一推子。新推子,很好用,咬合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一片头发无声地落下来,掉在他的裤子上。乌力天扬没有管那片头发,他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剃头。很好,推子很好用,头发也很配合,一片片往下落。他剃得很小心,很认真,每一推子。都像执着的垦荒者,推进得十分彻底,推进到可以望见并可以抵达的尽头。
  乌力图古拉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他甚至哼哼了一声,想要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儿子的怀里躺得更舒服一点儿,可惜这个他做不到,做不到了。
  “我死了以后,你妈和天时跟天赫过。”乌力图古拉咕咕哝哝地说。
  “爸您放心。我已经计划好了,妈和天时跟我。我会把妈和天时照顾好。”葛军机看看乌力天扬没有开口,接过话来说。
  “妈才不跟你呢!妈跟我!谁也不许抢走妈!”童稚非突然地勇敢起来,抬手抹掉一串眼泪,倔强地说。
  “我谁也不跟。我自己过。我和天时过。”萨努娅说,目光从儿子和女儿身上移开,移到丈夫身上,“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就操你自己的心。你死你的。死好。死彻底。别落下什么牵挂。别玩儿什么猫儿腻,回头又闹。我们没时间陪你。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天时的事你也不用操心。”
  “怎么不操心。”乌力图古拉咧了咧嘴,不是推子把他拽疼了,是他想笑,谐谑地笑,拿它反击妻子,结果没笑好,笑得质量不高,“我当然要操心。”
  “把你自己的心操好。”萨努娅一点儿也不买乌力图古拉的账,“你操好自己的心,世界就安宁了。”
  “别把脚,揣进你的口袋里。”乌力图古拉遭遇到反击,有些烦躁,有些不耐烦,在乌力天扬怀里咳了两声,不是咳,是用气抵开胸中正在往上涌的什么,然后固执地说,“我说了,你和天时跟天赫过。”
  “天赫不在。”葛军机镇定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他不在。”
  “我不干。我不让别人抢走妈。谁都不许!”童稚非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可她的勇敢没有退却,还挂在脸上,和眼泪在一起。
  “他会在的。”乌力图古拉很肯定,目光炯炯,而且倔强得很。“他逃不过去。他已经够了。让你妈跟他过。”
  “我说了,我谁都不跟。我跟我自己。”萨努娅平静地说,一点儿也不妥协。
  “别惹我。”乌力图古拉生气地瞪萨努娅,警告她,或者是威胁,“别给我说屎壳郎的事儿。它不是大象的奶妈。”
  “你也一样。别在草尖上练跳高。别挂在鱼竿上睡大觉。还有,别来你的军阀作风。”萨努娅讥笑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这一次她开心极了,直起腰板,抬了抬骄傲的下颚儿,向他宣布,“你也够了。你也逃不过去。”
  乌力图古拉在喉咙里咕哝地咆哮着,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萨努娅。
  萨努娅仰起脸儿,挑战地迎上乌力图古拉的眼神,丝毫也不退却。
  “妈的。”乌力图古拉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又咧咧嘴,想笑,笑不出来,沮丧地说,“妈的。”
  “这就对了。”萨努娅满意地笑了,温存地说。
  乌力天扬停了下来,手里捏着推子,抬眼看母亲。一头雪白银发的萨努娅坐在藤椅上,她的坐姿非常优美,就像一株凛然不可侵犯的牛蒡花。乌力天扬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不是他俩都说了粗话。说了他们自己能听懂、别人听不懂、别人就算能听懂他们的母语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粗话,而是母亲。
  萨努娅不是萨努娅了。萨努娅思路正常,辨析条理分明,根本就没有任何失忆症的表现,好像那个困扰了她十几年的科安萨科夫氏综合征一下子从她身上消失了。而且,她没有背任何人的语录。
  萨努娅用平静的目光迎接住儿子。她甚至在那个时候都是平静的。乌力天扬知道这是他的问题——是他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明白,没有理解,在传承上走开了,脱离和丢失了出处,这些都是他的问题。
  “剃干净。给老子剃干净,什么也别剩!”乌力图古拉命令,喉咙里咕哝着。
  乌力天扬从母亲脸上收回目光,继续给乌力图古拉剃头。他当然要剃干净,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也不让它留下,而且他保证能做到这个。他走开了,脱离了,丢失了,没有明白和理解,所以才找不到那些通道;现在他回来了,回来就能找到,就应该找到。
  现在好了。问题解决了。乌力天扬把乌力图古拉剃光了,剃得整整齐齐。乌力图古拉的脑袋新鲜得像一只饱满的蘑菇,看起来意味深长,而且他很信任他的老五,相信他的老五会把他剃干净,剃得什么也没留下,所以他没有要求照镜子。他从来不照镜子。
  “你出去。”乌力图古拉咕哝着说。
  “听你爸的话。”萨努娅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女儿。
  童稚非看了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的目光等在那儿。童稚非抹了一把泪,出去了,把门掩上。
  “扶我起来。”乌力图古拉命令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他在想,他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他们没有来得及、根本就没有想到、根本就没有习惯,为他准备墓志铭。一头把自己钓上了鱼竿的大象。一阵收不住脚的风。一丛疯长着的植物。一滴反复来往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雨珠子。一个除了胜利什么也不要的奴隶。他会不会告诉他们。他打算自己来写他的墓志铭?
  乌力天扬还想,他起来干什么?他已经不能主宰自己的亲人了,他连自己都无法主宰。他已经剃过头,像一只饱满的蘑菇,还要干什么?要唱歌吗?乌力天扬想起一首歌:“金色的灰背鸟啊,初一十五唱歌哟;银色的乌拉盖花啊。从春到秋开放哟;成群的灰背鸟啊,在乌拉盖河岸飞翔哟;簇拥的乌拉尔盖花啊,在科尔沁草原开放哟……”
  “老子死之前,得撒,一泡尿。”乌力图古拉有些不耐烦。
  “你们的老子,他要撒尿。他不想躺着撒。”萨努娅骄傲地向两个儿子宣布。
  乌力图古拉被摘掉呼吸器和鼻饲管,搀扶起来,或者莫如说,被乌力天扬和葛军机兄弟俩架了起来。要想把他弄到卫生间里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身体已经散开了,骨骼和肌肉全都没有了附着力,如果硬要那么做,他们得一块块地往回捡他。他们只能把他抱着,让他站在床边。
  时间漫长得足够孕育一茬儿好种子。乌力图古拉终于尿了。屎液渍湿了乌力图古拉的衬裤,一点点地顺着裤腿浸透下去,没有水花四溅的效果,量很少。甚至没能打湿他自己的脚面。
  乌力天扬把眼睛闭上。他在想象壶口瀑布的样子,黄果树瀑布的样子。他在想血溅出血管的样子,生命冲出子宫的样子。他想,“他”还是赢了。这个老家伙,他还是赢了!
  “好了,把我,弄回床上去。”乌力图古拉十分享受。他撒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泡尿,满足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命令道,然后把眼睛闭上,等着他的两个儿子把他重新抱回床上。
  “你们走吧,老子要死了。”他在床上躺好以后,躺舒服以后,向他的儿子们宣布,并且再也不理睬他们。
  “你们出去。”萨努娅从藤椅上站起来,去衣橱里取出一条干净的衬裤,平静地对自己的老五说,“天扬,你去,看看他们需要签署什么文件,他们可以拿过来了。你签。”
  乌力天扬像萨努娅一样平静,甚至没有再看乌力图古拉一眼,向门口走去,拉开门,走了出去。他在走廊里灵巧地穿过两台用来救死扶伤的器械,让开身子,让一位急匆匆的护士冲过去。他就像贴着地面飞的雨燕,根本不看咄咄逼人的颤抖着的天空,迅速地掠过春天里最后一道余霞,去寻找暴风雨到来的那个方向。他那样沿着走廊走着,无声而沉着,好像他是再生了,不再需要他的父亲,不再害怕找不到自己,而且他是孩子,不断地是孩子。
  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乌力天赫去新圣女公墓看望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在春天穿越空气干爽而沁凉的红场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乌力天赫驻足红场,目送三岁的乌克兰小姑娘玛瑙从他面前走过,摇晃着两只小手向她年轻的妈妈玛斯洛娃跑去。他不认识她们。他其实并不知道她们叫什么、来自什么地方,他只是喜欢玛瑙和玛斯洛娃这样的名字,喜欢乌克兰这样的地方。他微笑着看着小姑娘扑进美丽的母亲的怀抱,急促地和母亲说着什么,然后,他冲着并不曾注意到他的母女俩扬了扬手,继续往前走去。
  山毛榉、槭树、桦树、寒地杨。卓娅和舒拉、契诃夫和果戈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爱森斯坦、马雅可夫斯基和绥拉菲摩维支、索菲娅公主和赫鲁晓夫……还有,柴可夫斯基梦中的天鹅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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