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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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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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糕的不来,我不准你起来。炭才加上,让它燃好再起身。“
  “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玩。”望到雪,我委实慌了。
  “那时间多着。让我再拿一点家伙来吃吃。我就来,你不准起身,不然我不答应。”
  叔远于是就走出去了。耳朵听到他的脚步踏在雪里沙沙的声音渐远去了。我先是照着他嘱咐,就侧面睡下,望到那窗外雪片的飘扬。等一会,叔远还不来。雪是象落得更大。
  听到比邻人家妇人开门对雪惊诧的声音,又听到屋后树枝积雪卸下的声音,又听到远远的鸡叫,要我这样老老实实的安睡享棉被中福,是办不到的事了。
  火盆中新加的白炭,为其他的炽炭所炙着,剥剥爆着响,象是在催我,我决定要起床了。
  然而听到远远院子的那端,有着板鞋踏雪的声音,益近到我住的这房子,恐怕叔远抖那小脾气,就仍然规规矩矩平睡到床上。声音在帘外停止了。过了一会不做声,只听到为寒气侵袭略重的呼吸。
  我说,“叔远,我听到你的脚步,怎么去得这样久?”
  然而掀开帘子是一个女人,叔远的母亲。我笑了,赶忙要起床,这老伯娘就用手止祝老人一进房,就用手去弹那蓝布包头上的雪。
  “我以为你不曾醒,怕他们忘了帮你加盆中炭火,起来又受凉,来看创。昨夜是不是睡得好?”
  “谢谢伯妈,一夜睡得非常好,醒以前我还不知天已落了雪呢。”
  “我也不想到。”这老太太见到窗子不关以为是昨晚忘了,“怎么叔远晚上窗子也忘关!”
  “不,是刚才开的,落的是浮雪,不冷。”
  “当真一点都不冷。你瞧我这上年纪的人,大毛皮衣还担受不住,是人老成精,也是天气的改变,哈。”
  到这老伯妈把手来炭盆边交互捏着烘着时,我们适间所吃的栗子,剥到地下盆边的栗壳,已为老太太见到了。老太太笑。我记起叔远说的,娘是不准拿东西到早上吃,担心这时叔远不知道他娘在此,恰巧这时高高兴兴捧了一堆果子从外面进来,又无从起来止住叔远,就很急。
  叔远的娘似乎看出我的神气了。就微笑解释似的说:“我已见到了叔远,正捧了不少粑同腊肉,我知道他是拿到这来,这孩子见了我就走了。我告了他今天早饭我们炒辣子鹌鹑,不准多吃别的零东西,这孩子又骗我!栗子吃熟的还不要紧,不过象我们老人吃多了就不成。你是不是这时饿了想吃粑?我可以帮你烧几个拿来。”
  当到这老太太含着笑说这话时,我心上真不好意思惶恐到要命!明明叔远又告了我是早饭菜有鹌鹑,娘已要我们莫吃别的东西,我却尽量同到叔远吃烧栗子。并且叔远这时若果拿粑来,设或把粑放到火上烤成黄色,包上猪肉,我也总不会拒绝,至少又得吃三个。
  等一会,吃早饭时又吃不下,这不是故意同老人家抬杠?然而背了老人两人偷偷吃的栗子赃证全在地板上,分辩说是并不曾吃过,只是剥来烧着玩,当然不是实在话。虽说幸好还只吃一点栗子,粑还不到口,然而纵不入口仍然也为老人所知道,我这时真有点儿恨叔远不孝了。我们自己以为使鬼聪明,背了老伯妈做的事,谁知全为她知道。我从她的眼中看出她是相信我至少也是同情叔远取粑同腊肉的,并且安慰我,若果是想吃可以为我烧几个,我还好意思说是就吃也不妨?
  我答应她的话是:“不,我并不想吃。”我一面在心中划算,“今天吃早饭我若不再多吃两碗来表明我栗子吃得并不多,真是不配在此受人款待了。”
  她看着我忸怩神气,怕我因此难过,就又把话移到另外一桩事上去,说到在雪里打白绵的情形。
  “你不知白绵那东西,狡极了,爬上树以后,见到狗在树根就死捱不下树。这时节,总又有好多机会得到这东西了。我要廖七到村里去问,若有人打得就匀一腿来,我为你同叔远作白绵蒸肉,欢喜用小米拌和也好,这算顶好味道一种菜,一 茂这小子就常嚷要,不是落雪也得不到!”
  若果是今天晚饭有白绵蒸肉吃,我想过午我又得少吃一 点东西,好在饭量上赎我所有的罪了。
  听到院中有人踹雪的声音,我断定这真是叔远了,老太也听到,就从窗口望出去。
  “又不怕冷呀。你瞧手都冻红了,还不来烤烘!”
  叔远即刻负着一身雪片进房了。我因他妈望别处,就努目示意,告他栗子事已为老人发觉。
  叔远装作不在意那样,走近炉边去,说:“娘,我先还以为挂在那檐下的棕袋里栗子不干,谁知甜极了。”
  “你是又忘娘的话,同从文吃烧栗子了。”
  “并不多,只几颗儿。”
  娘望到地下那一些空壳,听到“几颗儿”的话,就不信任似的抿嘴笑。我也不得不笑了。
  叔远坐在火边反复烤着那些肿成小胡萝卜似的手指,娘就怜惜十分为纳到自己暖和的掌中捏着。叔远一到他娘的面前,至少就小了五岁,天真得与一茂似乎并不差有多少了。
  我是非得起床不可了。叔远说是为到东院去叫人送洗脸水,他娘就说让她过去顺便叫一声,娘于是走了。
  我站到床上,一面扣衣一面说,“我问你,你拿的粑同腊肉?”
  叔远把头摇,知道是母亲已告了我。然而又狡猾的笑。
  “怎么?还有什么罢?”我看叔远那身上,必定还有赃。
  “瞧,”果不出所料,叔远从抱兜里把雪枣坯子抓出七八 条,“小有所获,君,仍然可以!”
  接着叔远说是只怪娘为人太好,所以有些地方真象是不应当的顽皮。
  “还说!你真不孝!”
  洗脸水还不见来,我们二人又把放在灰里捞好的东西平分吃完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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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妇人的日记沈从文

  题目是《一个妇人的日记》,接着写——
  四月十三日,天晴。
  周娘早上来,借去熨斗一个。母亲问她是儿子好了么?说是不呢。借熨斗去就是为傩傩缝新衣。因为亲家那边愿意送三妹儿过来冲喜。又,前次光兴师傅为到天王庙许下的红衣,时间也到了,病虽不曾好,总得把愿心了下来,因此到蔡太太家借得六十吊钱,三分息,拿来缝衣。那老妇人也怪可怜,傩傩倒在床上不起,什么事都得一个人去做。
  半日后,得四弟来信,一个人还在南京。生活很好,母亲听了很高兴,饭似乎是多吃了半碗儿。
  四弟同时寄了一本《妇女杂志》,还有两份报。
  “大嫂在家中无多事,可以看点书,莫把往日所能写的一 笔字荒疏,要什么帖,这里都可得。万一将来还寻得出升学机会,则大嫂再到学校去念两年书,也不算很迟。… ”
  照四弟的话,把半年来不曾动过的笔砚取出来学写日记;还不知能继续到几时?
  晚上看报,把时事念给母亲听了。母亲说是人老了,不知道眼以外的事,也省得许多麻烦。但听到北京做总统都无人时,又说应该把住在什么天津租界内的宣统皇帝请去,也好乘到没有入土以前看看前清那种太平景象,享一点如今真无从享的清闲福。老一辈人哪明白今天的事。
  四月十四日,雨。
  早上在床还不知道外面落了雨,想把母亲那霉了的袄子晒晒,谁知雨大约是在天亮以前就落起,不大,所以瓦上不听到响,枧筒里也无檐溜,到起身时,雨是落得厌了。
  母亲也不知,还拟请老向媳妇来家洗帐子。到后说及都好笑。
  在吃早饭时雨是止了,天也象待要放晴的样子,很明。无事可作,为母亲念了一会报,把副刊上四弟的诗也读给母亲听。
  “新诗我不知是说些什么,也亏他做呢。”母亲笑笑的说,听见四弟会做诗,心里是高兴了。
  四弟寄这些来大约也就是要母亲高兴。
  四弟做诗不用韵,句子不整齐,但又不象词,读来是也还象好的,但好处我就说不出。
  雨在十二点前一直落到上灯都不见休息,母亲比平时略早一点就睡了。
  看了一会《妇女杂志》,又丢到一旁了。很倦却不能眠,想了些什么,听着极其低微的雨点打落的声音,到十一点以后。
  四月十五日,上半日雨,晚晴。
  不知在什么时雨大了,在床上就可以听到活活流着的枧水了。
  早上用白菜煮稀饭吃。母亲说极好,要晚上又做。
  大姨来,带了一篮子粑粑。昨天为七妹满十岁打了禄,大姨怕母亲又送礼,所以不报母亲去吃饭,今日把粑粑送来。
  “怎不引七妹来呢?”
  “雨大,不然也是挣着要来!”
  “大姨是怕我送不起礼,所以为七妹打禄也不告我么?”
  “哪里!”大姨把脸掉向我,“你看,你婆婆就只是那么一 味冤枉人!”
  “母亲说得对,大姨恐我们费不起,就连为七妹满十岁打禄也瞒过了。”
  “哎哟,哎哟,你两娘母是那样来冤我!你是不应当帮着婆婆来对付你大姨的!”
  到后来是大家都笑了。
  大姨去时,母亲执意要我把那一串五百制钱放在大姨篮里去。这样的制钱,在如今是见不着的东西了,母亲钱柜却还收藏有七八串。遇到逢年过节,就用红绳子穿好,每一百为一小串,来打发那些到家拜年的小孩。
  “妹,你体谅一下老婆子罢,我还要到别处去看看,那么重的东西,会把你大姨骨头也压疼!”
  大姨把钱置放在琴凳上就走了。母亲说明日将打发向嫂送来。
  快要到天黑时,天上的云忽然红起来了。母亲说这时天上必有虹。但除了一片花霞在镶了边的黑灰色云里,很快的为薄暮烟霭吞吃外,我什么都不见。
  照母亲的意思,在灯下把给四弟的信写就。母亲去睡了,在信后我加了下面的几句话。
  四弟:我信你的话,当真是作鼓正金的在每日写日记了。
  只是读书太少,从前的又荒疏太久了,几多字就写不出,且不知道记些什么为好。写日记就能帮助我做文章的进步么?
  我是用不到做文章的,但有时心烦,也想写得出时写一点什么感想之类在日记上,好留给他日自己看。你寄来的书收到了,希望以后再多寄一点。把你做的诗念与母亲听,她真高兴!你是知道许多事情,比我高明若干倍的,看是怎样好,就怎样指示我,我好也来努点力。……四弟的像似乎比去年出门时胖了一点,到明年,又到他哥哥那么年龄了。母亲还不为他订婚。其实四弟在外面纵是得了一个什么女人,未必又比母亲眼睛下选择的好。
  他又并不反对在家中订婚,只说是在外事业不佳所以不提起这事。不知母亲意思何如。难道是因为侄子隔了一层就不必怎样注意么?四弟他是一个人,小小儿孤孤零零在家中养大的,小时候的教养,母亲都不辞烦琐去照料,这事何以反而任他?我不懂母亲的意思。
  四月十六日,晴。
  得了一个可伤的梦。象是在别一处,又象是在黄土坡的旧家,见到直卿从外面来,忘了他是已死。
  直卿仍然是笑着嚷着,一见我就近身来……“你有过好久都不刮脸,你看你胡子都刺人了!”
  他只是笑。
  “怎不说话?”
  我这时忽然又记起他是死过一次,所以忽然害怕,往里就走,遇到家里的爹,告爹说适间见着直卿,瘦了一点,还是旧模样,爹就跑出去追他,……醒了,追想着很分明的梦境,就哭了。
  听更声还只转五点。以后也没有再睡,就在床上回味着那笑着嚷着的直卿的脸相。哭是今年第一回。
  头只是昏沉,怕母亲知道,还是先母亲起床。
  母亲于早饭后到南门坪去看周娘家傩傩,拿了昨日大姨送来粑粑的一半。母亲刚出门,义成铺子里即送来十斤茶油,告他没有钱,老太太不在家呢,那伢仔说不要紧,连坛子放下就走了。晚上母亲回,才知道是母亲从铺前过身时订下的。
  母亲说拿五斤为四弟炸菌油,遇到好菌子时就办。
  文鉴同他娘于下半日来坐了一回,又谈了一阵近来四弟的情形。
  “我可以为他做个媒,廖家桥张家亲戚那大妹乖极了!”
  “你下次来试和我妈谈谈罢。”
  “那大妹真好,样子脾气都配得上四弟。我文鉴是太小,不然我是将留到自己做媳妇用,谁还愿意帮别人做媒?”
  我怂恿着她,要她等另一次试同母亲去谈谈,她答应了。
  走时把大姨送来那粑粑取十多个送文鉴,两娘儿就去了。文鉴小小的就非常懂事,也亏得他,田嫂子生到这世界上才还有点趣儿。若我的碧碧莫有死,则七月初五是五岁了,不知又是如何的乖,母亲又是如何的惯恃。……这也是命。
  听到外面吹小唢呐,要帮工张嫂把那四只小公鸡都捉去阉了,二十文一只,一共是八个铜元。母亲回时说是应得关到笼里去,不然它一吃了水,将来又会咯靠靠开叫了。告母亲粑粑又去了一半,母亲说我们又都不大欢喜吃糯米食,正好明天谁来都送去,免得发霉。
  院子里那一盆慈菇,经了雨,叶子更其绿的可怜了,上旬数是九匹叶子,如今是十四匹。月季忘了收拾,开着的热热闹闹的花都给雨打落了。人也是这样,一阵暴风雨吹到心上来,颜色也会在很快的时间中就摧残憔悴得不成样子的;慈菇般的心肠呢,因此会使叶子更其肥壮。
  今天日记写下了许多,象这样记下去,到年底真会有颇厚的一本了,也是可喜的事。
  四月十七日,晴。
  要张嫂喊老向屋里人来下帐子去洗。
  用鲫鱼川汤作早饭菜,母亲说这非常好。近来鲫鱼卖五 百多一斤,比去年贵一半了。
  但比较鸡同鸭子算来,还是合宜。鲫鱼好是好,却多刺。母亲不爱那无刺的鳜鱼,喜欢鲫鱼。每见她老人家筷子一动,心就一跳。她又不要人帮到拣。
  阿弥陀佛,从不闻鱼刺卡了喉。
  黄土坡家中教人来接,问了母亲,稍稍收拾下,就同来的那女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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