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第8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柳同春却获得一个机会。

  董皇后病逝,带来了百日国丧。柳同春和同行们一样,失业了。十二月开禁,正逢除夕元旦,戏班生意十分红火,班主还指望着元宵佳节大捞一把,不想又接着来了第二个国丧。

  同春是名角,平时尚有积蓄,不但自己度日,还能接济几个穷朋友。许多三四流角色只得纷纷去打零工,以度过这艰难的第二个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爱昆曲的贝子爷,早就想把柳同春罗致进他家戏班,柳同春多次都婉言辞谢了。此时,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里点对曲本,报酬待遇从优,为日后请同春入贝子府戏班留下地步。同春百日内毫无进项,也想借此多拿几个钱接济同行,便应承了。

  贝子府在皇城内东华门外北池子,同春的住处是一座临街的小楼,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观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来告诫同春,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临街的窗户,否则将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诉同春,可以从窗户侧面的一小块玻璃那里偷看,看的时候要关好门,不要被人发现。说实话,同春除了失业的苦恼之外,对皇家的两次丧事是不关心的,皇帝、皇后和他这个汉家梨园子弟、卑贱的小百姓离得太远了。可是看个热闹,他还满有兴趣。

  “啪!啪!啪!〃三声带着悠长尾音的响亮的炮仗声,象在同春耳边震动,把他猛然惊醒,一瞬间,他忘记了身在何处。茫然四顾,小小的房间还笼罩在蒙蒙曙色中,四堵白墙,一道门通向外间,从门帘的缝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边的书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声巨响,不是炮仗,而是净街的响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外屋跑,贴在那块玻璃上向外瞧。天色阴晦,好象还在飘雪花,屋顶地面薄薄一层白。北池子整条街都已洒扫干净,寂无行人,只有无数顶子上戴孝、身穿素服的官员站在路边,一个挨一个,象一条白花花的长蛇阵,南不见头,北不见尾。这想必是恭送梓宫的百官了。他们起身比同春更早,还要在寒风中立候。同春想,皇上的官儿也不是好当的!

  又三声鞭响,百官在路边跪下了。浩浩荡荡的卤簿队伍过来了。

  开道二红棍,黑漆描金,上粗下细,由身穿蓝灰色布袍、顶子上红缨全除的卤簿校尉双手擎着,两人一列,过去了十几对;然后是二红棍,形状同前,但如对半剖开一般。红棍没过完,府里的管家悄悄来到,叫同春赶紧洗漱,他闩好了门,端把椅子和小几放在玻璃小窗边,把带来的早点、热茶放在几上,招呼同春一道坐下,兴致勃勃地共进早点,共看热闹。

  开道棍后,武仗过来了:烂银长枪十对,方天画戟十对,戈十对,矛十对,蛇首锥十对,尽是描金朱色旗杆;跟着的,是金光闪闪的钺、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对。两人从没见过这么多叫不出名字来的武器,哪里还顾得上吃茶点!

  又一对开道红棍,后面如同铺天盖地,锦绮辉耀、五彩缤纷,节、幢、旛、旌、旗、麾各五对,分黄红蓝白黑五色;各种扇:圆形、方形、兜状、云头状、鸟翅状,每式也分五色;各种伞:龙纹散莲花散百花散圆散方伞,每式又各五色。最后一对黄罗曲柄伞,结束了这浩大的如云似霞的队伍。

  跟着过来了八十匹有辔无鞍的散马,又接着二十多匹鞍辔俱全的御马。鞍、辔、镫一律镶金嵌珠,华丽无比。鞍首雕龙衔着一颗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后三颗珍珠嵌成三花形状,也有青豆大校马鞍上驮着枕头,枕头顶上也绣着口衔珍珠的金龙。

  两个偷看的人互相比拟着珠粒的大小,惊叹不已。同春忍不住小声说:“这雕鞍绣枕,哪一件都是无价之宝啊!〃管家说:“可不是,拿去大丢纸,太可惜了!““大丢纸?什么意思?”“焚化哇!就是烧掉!”“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嘘,别说了!快看,骆驼!”

  果然,几十匹骆驼,繁缨垂貂,庞然巨物,每匹都驮着绫绮锦绣及帐房、用具什物;后面跟着背弓插箭的骑马侍卫数十人,又有捧着御用弓箭的侍卫数十人,牵猎犬御马的侍卫数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伞袋吧!箭用乌黑的鸦翎粘金制成,伞袋用的是黄色罗绮,凡是针绣缝缝处,都密密麻麻地贯穿着明珠。就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当民间多少百姓的口粮了!这些,加上后面侍卫手中所执的赤金壶、赤金瓶、金唾壶、金盥盆、金盘、金碗、金交椅、金交床等物,金光灿灿,夺人眼目。同春看得眼花缭乱,几乎惊呆了。

  管家小声说:“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过的,全都大丢纸!〃同春叹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丢纸,就得大呀!〃管家眉飞色舞:“前日听小爷说,他随贝子爷进宫哭丧,亲眼见到了宫里的小丢纸……”“还有小丢纸?”“头七一过,就要在宫门外焚烧大行皇帝用过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宫门外设了两间大棚,东佛西道,竖起幡竿,昼夜念经作法事。小丢纸就丢在两棚之间,佛祖、道祖知道了,就会保佑大行皇帝。小爷说,连皇太后都亲临乾清门,说是穿着黑衣袍,扶着石栏杆,哭得要昏过去的样子,宫女太监跟着一块儿哭,百官跪在两边儿哭,远远听着,后宫里更是哭声震天……焚烧宝器的时候,说那火焰都是五色的,声音象爆豆儿似的。那珍珠是着一颗爆一声儿,爆了不晓得多少万声儿啦!小丢纸都这样,大丢纸还不……”“来了!〃同春打断管事,叫他快看。银山雪浪也似的队伍,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送过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声。道边跪迎的百官们放声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白花花的人群,簇拥着黄幔软金帘、骑着紫貂大座褥的灵舆,后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宫,用朱红锦袱严密遮盖着,象缓缓移动的红楼。梓宫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宫后面是乘马执绋、白衣孝帽、哭声不停的诸王、贝勒、贝子、公和满、汉大臣。梓宫后面还有一个较小的灵舆,随着一个较小的棺柩,用紫花缎袱遮盖着。

  “后面那棺材是谁?〃同春奇怪地问。

  “哟,你还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驾崩,她跟着就从死了。朝廷赐号贞妃。她是董皇后的妹妹呀!……”“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这可不清楚……他们既能穿黑,大约是养在太后宫中的王贝勒子弟吧!哦,你看,皇太后!〃六十四名宫监,抬着一副素幔步辇过来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宫女们簇拥着。在周围素白之中,皇太后穿一身黑缎丧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惨白,目光凝滞,没有任何表情,象一尊高贵而孤寂的石像。后面还有五辆素车,六七辆青幔车,那显然是后宫的皇后妃嫔和阿哥们了。

  公主、福晋、命妇们的车轿洪流般涌过来后,哭声变得尖厉而嘈杂,填满了北池子整整一条街。道边百官哪敢仰视,还不如楼上偷看的两名下人来得自由。由于职务上的关系,管家对京师这些宗亲贵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春卖弄着:“……瞧见那辆顶上有翟鸟的车吗?那是建宁长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吴额驸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亲妹子……街东边那辆车瞧见了吗?那是承泽亲王福晋的,论起来,还是大行皇帝的亲嫂子呢……瞧这边这副舆,上面带八宝莲盖的,喏,就在眼皮底下,是安王福晋的……哎呀!你干什么?你疯啦!〃管家惊呼着,拦腰抱住了面带疯狂、要动手开窗的同春,用力一绊,同春跌坐在楼板上:“你不想要脑袋,我还要活呢!〃同春愣了愣,蓦地跃起,再凑到玻璃小窗边。

  没有错,是她,就是她!随侍着那辆八宝莲盖舆的素衣丫头,就是梦姑!

  千辛万苦,千回百转,千寻万觅,终于见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开窗又不准开,难道就眼看着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乱响,起身就要下楼。管家一把扯住:“到哪里去?你不知道闯禁要杀头?〃同春站住,牙齿咬得格格响。

  管家缓和了口气:“你见到什么人啦?这么风风火火的,不怕出乱子?〃同春简直不用现编,话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刚才见她在那八宝莲盖舆旁边走着!”“那她是在安王府当差了。你去安王府打听就是了。”“不行,我得见见她。万一看错了人呢?”“倒也是。这样吧,大丢纸过后,队伍就要散了。安王府的车仗还得从这儿过,你看准了,上去问一问。〃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贵族福晋命妇们的车仗已经过完,道边百官也纷纷起立,准备跟大队同往景山。没有别的办法了,同春只好点点头。

  上午过去了。正午时分,阳光露出了云缝。皇城内仍旧九衢寂然,一片凄清。末正时分,景山那边遥遥传出长号呜咽和说不清是鼓声还是炮声的沉闷震响。半个时辰之后,旌旗侍卫、香车宝马,如八月十五的大潮,从北池子奔涌而过,刹那间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边的柳同春,被这不可遏止的滚滚潮流冲得七歪八倒,为了站住脚,他不得不紧紧贴着墙根。他急切地寻找着,恨不得长出四只耳朵八只眼睛,可是眼前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闪花了,喧嚣的车声、马声、吆喝叱骂声,把他的耳鼓震得发木了。梦姑,你真是沙滩上的一粒石子,大海里的一根针,到哪里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宝莲盖舆的主人家去!

  梦姑,等着吧,我就要来救你了!

  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从景山回府时,心绪非常恶劣,一路闷闷不乐地坐在轿里,想打瞌睡却毫无睡意。

  四位辅政大臣已经很快地开始施政了。

  在办理大行皇帝丧礼的间隙,他们抓紧时机,以新君名义发了第一道圣旨,晓谕诸王贝勒、文武大臣,说是朝廷将“详考太祖、太宗成宪,勒为典章〃,并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诏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张〃的话,表示〃今当率祖制,复旧章,以副先帝遗意〃。

  傅以渐和许多汉大臣,仿佛临秋的草木,已经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将有一番变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这些新情况告诉夫人,素云半晌不语,后来问他:“你以为朝廷变更大不大?〃傅以渐摇摇头:“皇上尸骨未寒,他们要是大变,不怕天下人之口吗?〃素云半笑不笑地说:“未必吧?他们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不妨料它变更得大而又快!〃果真应了素云的话。辅臣发出的第二道谕旨,便是三撤四复:撤十三衙门;撤内阁、翰林院;撤太常、光禄、鸿胪诸寺;复内三院;复理藩院;添六科满洲官各一员;添五城满御史各一员。总之,凡是从明朝引用来的政体制度都在被裁被罢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复。

  傅以渐一班汉大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和素云又有了这样一番对话:素云说:“这一下,议政王大臣们兴高采烈了吧?〃傅以渐勉强说:“你也不好这么讲。比方撤十三衙门、驱逐内官,总是一项善政吧?前明宦官乱政,为害之烈耸人听闻。这一下去了后患。听说逐出的太监有四千多人呢!〃素云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桩正事,那还是因为十三衙门仿了明制。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汉臣就不想想后路?〃傅以渐苦笑道:“怎么好这样说话呢?先皇对我信赖始终,他们总不至于把我一脚踢开吧!〃素云没说话,只似笑似叹地望着他,但目光里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读出来:“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云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却关心地抚着丈夫的肩头,道:“你去秋咳血,扶病理事。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傅以渐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好忧郁地望着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内阁又奉到第三道谕旨,涉及两件事情,把大学士们都惊住了:一是以简亲王济度嗣子德塞袭爵;一是重新严申逃人法,恢复旧制,窝逃者斩首籍没,并连坐四邻和乡里长。

  简亲王德塞袭爵,表示着从济尔哈朗到济度一班人的胜利。而重新严申逃人法,更将使天下震惊,难保不因此发生新的动乱。

  傅以渐心头非常沉重,当他把这些情况告知素云时,她竟沉了脸不出声,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今天在景山寿皇殿,面对大行皇帝的灵柩,傅以渐思绪万千,泪如泉涌。皇上去世才半个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诸东流了……轿停了,从人打开轿帘,傅以渐步履缓慢地走进大门、二门、穿堂和内门,却不见素云象往常一样出来迎接。他按惯例在花厅里喝着茶,歇了片刻,心头烦闷,便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他猛然在北墙边停下,因为那里悬着的画卷换了一轴新的,十分触眼。画上是大笔濡染的张果老,笑眯眯地倒骑着黑毛驴。一笔漂亮的草书,在旁边题了一首五言绝句:世间多少人,谁似这老汉?

  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

  傅以渐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着这二十个字的滋味。〃凡事回头看?……我若回头,看到的是什么?皇上宠信,为政精明,虽然居官谨慎,但以汉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满官亲贵猜忌?……”傅以渐想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这必定是素云有意悬挂的,她是在劝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后又怎么办?不管怎么说,拜大学士、居相位,烜赫荣耀,他哪能一点不留恋呢?他要去找素云!

  出了花厅,沿宽廊走到寝室前的小书房,那是他消闲、读书、作画的小方轩,进寝室非过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铺开一幅白纸,上面墨迹犹新,用非常规整的大篆,写了这么一段俚俗小诗: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

  回头只一看,又有挑脚汉。

  傅以渐出神地看着,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女子的见识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过,真的就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至于吧?他以手抚胸,慢慢地沉思着走进卧室,以为素云会在这里等他。但他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