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天使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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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天使唱歌-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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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这一对夫妇已经辗转请教过许多高明,大家一致的结论都是摇头,找不出原因,而且几乎每个人都被这位大块头妻子搞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    
    因为她讲话一副大嗓门,言行又十分戏剧性,惯有的动作就是说话说到一半,忽然冒出一个“and”,口气便一顿,两只眼睛斜吊着,盯着天花板,让人以为她在找词汇,旋即会有下文,于是跟着憋气期待。    
    等了半晌,她竟一个字也没迸出嘴巴,对方才知道这不过是她习惯的举动,像极了一个超级大号的吸尘器,把附近屏息以待的气全部吸光光,让大家被整得一个个缺氧似的。    
    所以世间果真有所谓的“盗能者”,吾人不可不谨防乎!    
    我从小被教养要体恤人、要为他人设身处地,便常常把自己附着在别人的遭遇上,努力去感同身受,甚至认为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操。结果,若是遇到对的人,他们会觉得我很窝心、很有同理心,而我也因此从他们那儿获得了回馈,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万一遇到没有反弹回来的心灵,例如我跟姐姐之间,那么我就会一直被掏空,能源大量流失。    
    我总是无法跟姐姐有正常的对话,她会一串一串劈哩啪啦讲下去,我根本没办法打断她,岔不进一个字,除非她认为已经讲到一个段落,愿意住口,或者我必须大声吼,才有可能对上话。看起来,她比较像是在布道,布她那套价值观的道,而不是在跟人一应一答地沟通。    
    姐姐是唯一照顾我的人,很吊诡的是,她也总是唯一刺激我快要抓狂的人。    
    这一来,买新家的计划,更是牢牢将我与她绑在一块。在我养病期间,她频繁出现在我身旁,前脚进门来,是为了照料我吃晚餐,但是后脚则每每不小心踩伤了我,将我的忧郁症病毒再三激将到一个新高峰。    
    还有一次,起因于我提供的一笔新家基金,用在整组厨具与部分装潢上,剩下的还可以撑往后几个月的房贷。但是姐姐有意把另一笔花费也算在这里,我立即像项羽被逼到乌江头,空有满腹的英雄野心,也只能眼睁睁认栽了。    
    因为如果那笔钱又挪作他用,所剩不多的话,那么我这一趟回去旧金山,既要操烦课业,也要提前几个月合计生活支出,以便腾出房贷,这实在叫我备感沉重。    
    但我不知道怎么跟姐姐商量调整分配额,忽然间,我有进退不得的两难。以前看新闻,有人因为债务缠身,最后被逼到自杀,我就在心里想,好傻喔,怎么这么笨!金钱是身外之物,为了钱把命都丢了,值得吗?    
    直到这时,我也被金钱节节逼退,可能加上忧郁症特有的思考模式,就是封闭式、放大式的忧虑,导致我只看到表面的困难重重,却丝毫看不到解决之道,因此也萌生了轻生逃避的念头。    
    我这一辈子将钱看得不太重,才敢花用在旅行这种无形投资,而非任何有价资产的采购上。没想到我也沦落到了这种时刻,被钱逼到感觉无路可走的窘困之中,一心想着:“哎,活不下去了。”    
    从前暗中嘲笑别人那么没用,怎么被几文钱就逼得走上绝路。真讽刺,现在我夹在相同的处境中,竟也有了一样的寻死思绪。    
    后来我回想这段经历,不禁怀疑,那些被钱逼死的人,可能早就陷在一层又一层的烦恼里,有了忧郁症的侵入而不自知,才会在生死一线间的选择中,失去了正常人的判断能力,念头转不出来,最后选择了死亡。    
    因为正常人的脑子,是很容易判断出来“钱永远有机会赚回来,小命一旦丢掉,就永劫不复”的道理。不过,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则不然,它被似是而非的烟雾弹蒙住,只看到问题的一端,就无限扩大,想像成是世界末日到了。    
    “没有退路,事情演变不在自己的掌控中,所以我的人生完蛋了”,这种思维便是我在忧郁症发作时的典型想法,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失去主控权,对每一个身心正常的人都被视为生存最大的危机之一,更不必提对忧郁症患者造成的伤害了,简直是致命的一击。    
    当我被外界情势的发展,或是内在的情绪孤立到某一个地步,脑子便会发出“我失去了掌控的能力”警讯,那时方寸大乱,看什么都成了死路一条。    
    有人被上亿元逼死,也有人被区区的几万块逼死,重点不在金额的多寡,而在当事人的思考逻辑,只要他觉得无论用什么现实世界的方法也转不出这个绝境,就会倾向选择死亡。    
    而忧郁症的脑子,偏偏最擅长玩弄这一套障眼法的游戏,将当事人骗得团团转,最后还不得不乖乖双手献上宝贵的性命。    
    新屋装潢期间,姐姐每天下了班都会去监工,睁大眼珠子瞧着每一项工程品质,并跟工头嫌东嫌西,我真不了解她为何有这么多花不完的精力。不过也幸亏如此,那一阵子,刚好《晚安,忧郁》出版,我的时间都花在新书演讲与接受访问上,除外,我就体力耗尽了,根本没有可能再去新屋站岗。    
    可是,接近完工时,我还是抽空去了几趟新屋,看起来与空荡荡的原屋果然大不同。原来屋子就跟人一样,都需要“穿上漂亮的装饰物”。    
    我记得那天下午,不是原来做木工的那堆人,而是另一群工人将整间屋子的玻璃制品全部运来安装,我刚好在现场。当我一看到要安置在客厅边的那一面大玻璃,从包里的纸张中剥落而出时,几乎窒息。    
    我的老天!这一面大玻璃的花样竟然是喷砂雕绘的瀑布、莲花、一尾大鲤鱼跳跃在半空中。这种旧式图腾跟我想像中的老祖母时代产物一样,与我们家走欧式风格的家具完全格格不入嘛。    
    但是我随即又想到人家玻璃都制好了,换成我是包工程的工头,如果要我重弄一面,心里一定会很不爽。可是,如果要将就让这面丑不拉几的玻璃画面进驻到我的客厅,跟我每天打照面,我也会极为痛苦。    
    我在心中盘算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两条路都行不通,登时像被摆在死巷子,等着被马上要扑过来的敌人追杀,突然整个人冻住了。    
    说“冻住了”很不寻常,但那是实情,亦即我把全身所有的感官知觉一下子都关闭起来,躲进卧房去瘫倒在地,对外界的事来个相应不理。    
    真丢脸,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时我的能力一口气退化到婴儿期,以前从没发生过,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陷入那么呆滞、封锁状态,有如我是一座拔掉了所有插头、按下总开关的工厂,表现得十足像一个智力出了问题的低能儿。    
    后来,我才知晓那名工头事先并没有知会姐姐,说他要选用那面可怕的花样,而是依据他走江湖多年锻炼出来的“美学标准”,岂料我们毫不领情。后来我们宁可多付一倍钱,要他重新来过,给我们一面透明简单的玻璃就好,什么鲤鱼跳龙门之类的全省了吧。    
    整个搬家的折腾,伴随着我的忧郁症病情,在那年夏天起起落落,拖拉得很长。我一方面实在应该感谢我那超人船的姐姐出钱出力,另一方面却一步步陷落在姐姐以她强人意志为我打造的新监狱里。


第五章抛不掉的一件旧包袱(1)

    我很感谢在上次那个危机时刻,弟弟适时出现伸了一把援手,将我从吞药的昏迷状态中拉回人间。    
    我当时从头到尾都在药物的迷乱里,脑子中始终没有与弟弟见面的清晰印象,所以我提出再次会面,才神智清醒地真正作了一场兄弟会。    
    我庆幸地发觉这年头像弟弟这种年轻并不多了。他长得外貌标致,穿着清爽宜人,态度斯文有礼,最难得的是他不时面带微笑,好像无忧无虑的小孩,四周的人都很容易感染到他的愉悦气息。这一点最让我醉心,因为他做到了我生平视为最不可能的任务——笑脸迎人。    
    有一晚,好友和我聊天,他说现在网上龙蛇混杂,尤其聊天室里什么怪胎都有,难能可贵我竟能遇见像弟弟这种好青年,我和他互相能结识,对双方都像是中了奖券。    
    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指责我乱吞药的行径,说如果那时弟弟上来台北,在医院急诊室见到我的时候,万一我没被救活,亲眼目睹了这场意外的悲剧,将会使一个年轻人终生受到惊吓,留下永难弥平的心灵伤口。    
    我无言以对,想像假如事情真如此演变,对一个人生才要刚起步的年轻人来说,的确会是一桩情何以堪的刺激。    
    但在当时,我根本没料到他会不顾我要他不用来的最后通牒,执意上台北,而且还能发挥机智,通过出版社找到了我;何况在忧郁症的摧残下,我的意识早就粉碎了,哪里还设想得到这么周全?    
    好友对我乱吃药、把生命当儿戏的行为无法苟同,他当然知道是忧郁症在作怪,但是他也说出了另一番见解:“你为何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以前的事你无法改变,就让它过去了,眼光应该向前看,老是沉溺在昔日的不圆满中,心情会很不健康。”    
    然后,他又提到了他妈妈的故事。说自从他妹妹在十七岁那年骑脚踏车出车祸身亡,三个月后他爸爸也因伤心自责跟着病逝了,他妈妈不肯让他们就此死去,屋子里到处摆满了两位过世亲人的照片,走来走去都看得见,仿佛他们还在世似的。    
    好友苦劝他妈妈把照片收起来,否则她的情绪会永远走不出那个丧失至亲的痛楚,因为照片营造的感伤氛围,会使她无止尽地陷入旧日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他还因而自作主张,把几只收藏了妹妹儿时玩具的箱子丢弃,不愿停驻脚步,只有继续迈开步伐向前行。他说如果自己尚留在老家,没有趁年轻时,就只身来到异乡展开新生活,一直处于那个亲人遽亡又不像真的已经消失的环境里,他大概也会活得不太健康吧。    
    说完,好友拍拍我,语重心长地表示:“某个程度,我觉得你也是这样,不肯让过去的日子离开。你应该把童年的不愉快记忆都抛诸脑后,眼睛只要看着未来的日子。”    
    我的理性完全赞同他的话,认为所言甚是,但我的感性却一直在摇头,觉得难上加难,那只旧包袱仿佛已成了我的生命部分,无法割除。    
    好友的话字字都敲中了我的心病,而我真不了解为何从小没被爸妈好好肯定的失落感,会在我这一辈子里影响如此深远,造成我丧失自信、没有成就感、不敢快乐等心理症状。    
    在《晚安,忧郁》中我就提及,其实早在青春期,自杀的念头便不时浮现心头。特别是妈妈过世那一年,我从东海休学回到台北,进了补习班准备重考,生命变得孤孤单单,身边没有什么熟识的同学,日子也索然无味,整天只有考不完的无聊试题。    
    那段期间我常常想到死,觉得人生无趣,未来没有目标,甚至有几次连遗书都偷偷写好了。    
    写遗书,对我有一种特别庄严仪式的意义,好像那是在进行深度的自我抚慰、自我怜惜、自我疗伤。许多人都不理解为何会有人想要自杀,我从这条路又滚又爬过来,很清楚那是一种深沉自恋的变形。    
    举凡感到没被好好疼爱过、关怀过、鼓舞过、赏识过的幼小心灵,在长大的过程中,这样的失落感便会一再地回来骚扰,有时严重到必须关起门来谢绝一切,单独进行一场“疼疼自己”的仪式,最高峰的时候就是浮沉在自杀的怜悯与伤怀中了。    
    一个想到要自杀的心灵,通常都是封闭的,自绝于所有的人际关系之外,好像世界飘远了,只剩下自己。这时,内心深处的一股自悲自怜就会升起,别人不体谅的、别人不支持的、别人不疼惜的,曾经为此苦苦受折磨,遂变得比较无足轻重,似乎可以释怀了。    
    尤其在写遗书时,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跟自己对话。譬如,当你交代为何要走上绝路,其实就是在吐苦水,而另一个自我会升华飘在半空中,俯视正在写遗书中的自己,以全然了解的心,一边慈祥默默看着,一边生出怜悯。    
    很诡异的是,那一年,我竟是因此通过写遗书的方式,在极度孤独中,为自己打气,为自己作心理治疗、安慰,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所以,当忧郁症纠缠我的时候,这个早年的阴影(死亡)就像老朋友一样,会在某条路上与我不期而遇,亲切打个招呼,让我窝心之余,不顾理智阻挡,乐意再度与它把臂言欢、重叙旧情。    
    另外,我时常在外国人身上看到不同的文化背景、民族性造就的后果,作为一面比较的镜子。例如,我老是用“臭”、“笨”这种负面的字眼来表达亲昵,像是叫kiki臭妹妹,叫yoyo小笨蛋。    
    本来这些都只是国人表示亲昵的常用口语,大家也叫得再顺口不过了,但是久而久之,我因而在心理上养成了“弱化自己”、“贬低自己”、“敌视自己”的坏毛病。    
    这种自我削弱式的情结,可说其来有自,源于东方人自谦的美德。像是老公老婆互叫“贱内”、“拙荆”,叫儿子“小犬”,自称“在下”、“不才”等等,原来都是基于谦虚的美意,但是经久流传却演变成不甚健康的民族性格,影响所及,造成了父母不敢赞美小孩,担心宠坏了他们。高兴时不敢太张扬,怕别人嫌弃、有成就时更是硬要泄自己的气,表现得虚怀若谷,被人一称赞就浑身不对劲,连手脚都不会摆了,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这样的贬损自己和自家人,乍听直来很正常,是大部分华人信奉的品行教养,但是稍一不慎,它就会很微妙地转化成一股放不开的罪恶感,在应该得意、应该快活、应该心志壮大的当儿,反而变得退缩、羞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衍生为一种自卑,心头时常会闪过“我可能不够好、我大概哪里有错”的阴霾。    
    对一般人,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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