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语对枯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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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不语对枯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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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离政治中心的张佩纶依然关心着政治。及至翌年战败,李鸿章被迫东渡,在日本签订了屈辱的《马关条约》,遭到舆论的一致唾骂,张佩纶也作二千余字长信表示反对。作为政治上的失意者,他熟悉官场的世态炎凉,作为女婿,他更关注李鸿章的身后评价,故引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之例进行比较:    
    曾文正于丰大业一案所云: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今之倭约,视法约何如?非设法自救,    
    即疚惭不能解,而况不疚不惭?蒉恐续假哗然,销假哗然,回任更哗然,将终其身为天下哗然之一人耳。此数纸,蒉中夜推枕濡泪写之,非惟有泪,亦恐有血;非惟蒉之血,亦有鞠耦之血;非惟蒉夫妇之血,亦恐有普天下志士仁人之血。希公审察之,毋自误也。    
    这几句血泪交加的话语,写得极为沉痛,为我们展示了李鸿章家族内部对《马关条约》的强烈反对态度。李鸿章出国之前,便知此行必是一生名节的毁灭,回国后果然朝野上下,弹章纷飞,国人皆曰可杀。这份激情,宛如当年清流之于崇厚。    
    五    
    张佩纶的晚年是在南京度过的。从前的朋友,来往得不多。昔日的恩师李鸿藻在北京向李鸿章抱怨:“蒉斋不来一信,与我绝交!”李鸿章向他笑笑,却不忘记把这个细节写信告诉女婿。    
    张佩纶买下大中桥襄府巷的一座侯府,园中古木扶疏,生活过得颇为闲适,夫妇俩写过一本食谱,还合著过武侠小说。柴小梵《梵天庐丛录》中说,张佩纶“先娶某京宦女,女有兄,曾在曾忠襄公(曾国荃)幕,保至江苏候补道,太平军平后,饱搜典籍,至百余箱,大半皆宋元旧本,未膺大任而殁,孤子七人,长者未成童,幼者尚在襁褓。其弟以抚孤计,亦由顺天府治中改官道员,指省江苏。张好读,即移眷金陵,得饱观其书。出李夫人奁金,数甚巨,畀其弟,尽得之。在京本有书癖,至此收藏弥丰富,收藏家所藏宋元版位于南京海运学校内的张佩纶住宅。后来,这座房子还成为民国政府立法院的办公地点本,张特甲于天下。”按此说法,张佩纶曾用李夫人的陪嫁,收购前任舅子的宋元古籍以帮困,倒是两全其美的双赢买卖。    
    张爱玲回忆说:“我姑姑对于过去就只留恋那园子,她记得一听说桃花或是杏花开了,她母亲就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这座宅子,民国年间曾被改为立法院,即今天白下路273号南京海运学校院内。据说当时有三栋房子,南侧为主楼,东西两楼各连一个院子,东楼专为鞠耦居住。现在,这座二层砖木建筑的楼外竖着铜牌,叫作“小姐楼”。这真是奇怪的命名,李大小姐既然出阁,在此地便是主母,哪有将女主人居住的地方叫“小姐楼”的?抗战之中,张爱玲的丈夫胡兰成曾去看过张家老宅,他说那儿“一边是洋房,做过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惟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尚可想见当年花厅亭榭之迹。我告诉爱玲,爱玲却没有怀古之思”。    
    对于祖母,张爱玲同样了解不多。老女仆告诉她:“老太太那辰光总是想方法省草纸”,“老太太总是给三爷(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子”,在她的记忆里,只留下这些大煞风景的片段。胡兰成还说:“她给我看祖母的一只镯子,还有李鸿章出使西洋得来的小玩意金蝉金象,当年他给女儿的这些东西,连同祖母为女儿时的照片,在爱玲这里就解脱了兴亡沧桑。”    
    其实有其父必有其女。鞠耦不仅是个聪慧的才女,而且关注投资,她在给父亲的家信中曾提到“商局新股票已交仲兄存沪源丰润、庆善两处,候市价稍涨再售。电股遵谕不售”。她还深谙政治运作的秘密。八国联军之役,李鸿章奉诏北上议和,他的亲信盛宣怀以电报局总办的身份在上海居间联络。鞠耦给父亲的信中就提到盛与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之间的勾结串通。她指出张之洞在内部讨论求和方案时常常空发高论,“明知事甚棘手,即竭其才智,岂能办到好处?无非巧为拨弄,以见其心思精密,高出全权(按,指全权大臣奕、李鸿章)之上,落得置身事外,以大言结主,知收清议而已”。李鸿章对此当然十分讨厌,曾电告盛宣怀,电报每字收费四角,刘、张空论长电,转报时要删冗摘要,以免糜费。奕、李鸿章在给军机处的电报中曾评论说:“不料张督在外多年,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盖局外论事易也。”盛宣怀立即把这个密电泄露出去。鞠耦则劝告父亲:    
    闻大人电内有讥香(香涛,即张之洞)语,杏(杏荪,即盛宣怀)即电鄂,香甚愠,以后乞留意。香杏交甚密,小人最不宜结怨耳。    
    这个判断,同李鸿章在1897年告诉儿子李经迈,盛宣怀不过一个道员,家资已数百万,官未显而已反噬的看法完全是一脉相传的。李家人早已看出盛氏的不忠,却没有拉破脸面,利用盛又防范盛。只是远在南京的张太太,究竟如何在上海布下眼线的呢?    
    1901年2月10日,清廷致电李鸿章:“革员张佩纶虽经获咎,其心术尚属端正,办理交涉事宜是否熟谙?”命李鸿章据实具奏。盛宣怀密告李鸿章:此事“闻出自慈意,因无人用,自可乘机切实奏保”。李鸿章立即致电军机处:    
    张佩纶前在闽省,以船政木船当法国铁甲快船,宜其败绩。嗣在天津,并未参谋戎幕,言者妄加诬陷,其获咎实有可原。谕旨称其心术尚属端正,仰见知人之明。臣以至戚不便保荐。今蒙垂询,该员曾在总署行走,交涉事宜,尚肯用心。现年逾五十,阅历深稳,意气已平,若及时起用,不致蹈书生迂腐之习,或于时局稍有裨助,请代奏。    
    次日,清廷赏张佩纶翰林院编修,随同李鸿章办理交涉事宜。张佩纶回电,称翁婿例应回避,且身体不好,予以婉辞。李鸿章回电:“内意似怜我老病,派来襄助,义不可却。时艰交涉,有何回避可言?”4月13日,张佩纶到京。不久,在处理交涉事务中,二人观点不同,张佩纶遂乞假归去,从此不再复出。    
    张佩纶死于1903年2月4日。他去世后,张之洞做诗《过张绳庵宅四首》,内有“劫后何    
    曾销水火,人间不信有平陂”之句。张之洞晚年写了不少怀念清流旧友的诗篇,大约半是作秀,半是真情,历史上的政治家大多如此,倒也无须深究。    
    如果说,像曾国藩、左宗棠可算是晚清知识分子入仕的成功者,张佩纶则遍尝成功与失败的酸甜苦辣。他的一生色彩斑斓,伴随着历史的波澜起伏跌宕,远较儿孙辈丰富得多。    
    所以我想,张爱玲声称对此一概不知,真是有点儿可惜。


《天公不语对枯棋》 昔时金阶白玉堂昔时金阶白玉堂(1)

    昔时金阶白玉堂——漫游军机处    
    一    
    故宫保和殿迤北,是一片封闭的广场,也是外朝与内廷的分界。广场正北面,屹立着内右门、乾清门和内左门,其后便是通常所说的“大内”。广场东面为景运门,这里通向奉    
    先殿(今钟表馆)和宁寿宫(今珍宝馆),是观光客的必由之路。加上内左门至景运门墙根那一溜平房,开设着食品店和快餐部,恰好给走完半个故宫的游人打尖,所以终日熙熙攘攘,宛如市廛。走乏了的游客席地而坐,把小香槟瓶、快餐盒、空罐头筒弄得狼藉一片,然后,毫不顾惜地拍拍屁股开路走人。这溜平房,本是前清的奏事处,从亲王至御史,凡单衔递奏封章,皆须至此亲呈;在京部院和各省督抚的奏件,也在此转交,以保证直达御前,任何人不得从中拦阻。时过境迁,当年的枢密重地,如今一文不值,便移其旧址经商,化腐朽为神奇,这是当前中国最为寻常的景象。景运门对面,从内右门到西侧隆宗门那端,历来萧瑟清静,或许是隆宗门终年紧闭的缘故。记得十几年前,隆宗门前立有说明牌,记载嘉庆十八年天理教教众在太监策应下,攻打皇宫至此处,并在门匾上留下一个箭镞云云。现在不时兴阶级斗争,牌子便消失,就像神武门内迎面的照壁上,当年赫然写着毛主席语录:“封建皇帝的城池宫殿还不坚固吗?人民一起来,一个个都倒了。”“文革”结束后,便刷新为故宫导游图了。——其实,隆宗门的说明牌,倒很能激起金庸、梁羽生迷追思风尘侠客陈家洛、吕四娘们的无穷想象。我每次去故宫,必往隆宗门那一带走走。因为这边的墙根,也有对应的一排平房,正是当年的军机处值庐(办公室)。    
    从这里转入内右门,西长街以西,包括养心殿和西六宫在内的若干殿宇,是雍正以降清廷大部分决策的发源地。我之所以去军机处蹀躞,大约是有点思古之幽情,想体验一下当年奕、翁同、荣禄们在此处理国务的感受吧。清朝基本沿袭明朝统治体制,设立内阁,辅佐皇帝办理国家政事。内阁以大学士为首领,人们通常把大学士称为宰相。从历史上看,君权与相权从来是一对矛盾。这种矛盾,伴之太监弄权,在明代发展到极点。故清初又设议政处,由八旗王公贝勒组成,凌驾于内阁之上,但又造成议政王大臣专权跋扈。清军入关时,顺治帝福临是个小孩,由多尔衮摄政七年。直到多尔衮去世,福临才获掌权。康熙帝玄烨继位,也受四个辅政大臣控制。他靠内臣索额图杀鳌拜,又造成索额图擅权和以后的明珠擅权。玄烨为了削弱王权、增强皇权,在宫内另设“南书房”,票拟谕旨,以分议政处之机要权。到了雍正八年(1730年),雍正帝胤利用对准噶尔用兵,设立军机房,从大学士、尚书、侍郎中选拔人员组成,每天觐见皇帝,商议处理军国大事,并且以面奉谕旨的名义,对各部门、各地方官员发布“最高指示”,成为朝廷的“书记处”,从而架空议政处和内阁,使得封建王朝中央集权达到顶峰。军机处的全称是“办理军机事务处”,根据清末文廷式的考证,“军机”二字,出典于《南史·颜竣传》:“竣出入卧内,断决军机。”    
    作为皇帝最亲近的辅臣,他们的办公室与养心殿仅仅一墙之隔。除了皇宫,在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以及后来的西苑、颐和园,也都有军机处的办公场所。虽然军机大臣位极人臣,但在皇帝眼里毕竟只是奴才,所以办公室简陋得难以想象。靠墙是炕床,占了房间一半面积,还有若干桌椅。家具上覆盖着蓝布,积满白花花的岁月灰尘。屋顶装有天花板,更显得房间低矮,与高大神秘空旷的宫廷殿宇恰成明显反差。东面墙上,有黯淡发黑的咸丰帝题匾“喜报红旌”。但这位不幸的天子,在位十一年,面对外患内忧,报捷的红旗,恐怕只是一种想象和企求。在我印象中,军机处从未向游人开放过。每次参观,只能趴在迷蒙的窗前,窥看黝黑的内景,自己觉得寒碜,想想当年的使用者,肯定也寒碜。    
    二    
    作为一个农业文明的国度,中国人长期有着早睡早起的习惯。皇帝在清晨处理政务,住在紫禁城外的军机大臣只能起得更早。从军机大臣王文韶的日记看,他一般在寅初(凌晨3时)入值。光绪七年元旦是丑正(2时)到值庐。散值的时间,多在辰初或辰正(7至8时)。又看曾纪泽日记,他在北京以四五品京官候补时,过得很闲散。一般在辰正起床,子时至丑初(晚11时至凌晨1时)入睡。当被任命为出使英法大臣,进宫呈递谢折并谒见军机大臣那天,却是丑初二刻(1时半)入景运门的。清亮的月光照映着巍峨黑暗的宫殿群落,照映着宫殿飞檐上安坐的仙人和小兽塑像,给人幽深狞厉的感觉。从东华门入宫走往军机处的长长通道上,没有路灯。不知大臣们是自己打灯笼,还是由太监或护军伴送?我没有凌晨入宫的经历,但有一次,在第一历史档案馆访吕小鲜兄,谈至甚晚,再穿过暮霭深沉、旷无一人的太和殿广场出东华门,已有难以名状的心情。而在旧时,统治者要求臣下的,正是那无可名状的敬畏和恐惧。不过,把上朝时间提早到如此程度,似乎也有点过分。无怪英国历史学家季南教授(V。G。Kiernan)在谈到驻京外交官晚间缺乏社交活动机会时揶揄说:    
    中国的大臣经常要在半夜三点钟这一有碍健康的时间上朝,从而使他们轻易不能参加晚间的宴会。无疑以他们的年纪,到这时他们是需要睡觉了。由于做事实上的夜班,军机大臣们在离家前总要吃餐夜宵,而军机处值庐廊下,每每也排放着数盘烧饼油条,以供大臣们随时补充能量。看来,烧饼油条作为一种晨间快餐,从前还是雅俗共赏的呢。军机大臣历来由皇帝直接挑选。所设人员,向无定额。最多时八名,最少时两名。具体而论,乾隆时常设五至七人,嘉、道时常设四至六人,光绪时常设六人。而根据薛福成《庸笔记》的说法,军机    
    处值庐“本不甚宏敞,大臣如满六人,坐位固嫌逼窄,相传必有一人不利”。并以光绪年间军机大臣的消长和去世为例进行说明,读来饶有趣味。不管人数多少,权位操于排名第一的领袖军机之手。各种文件奏章,只能由其先阅。其指定某军机传阅,他人不得聚观。至于新进者,不仅没有发言权,每次奏对进出宫殿时,还需趋前卷起门帘,因而被称为“挑帘子军机”,可见同僚之间等级依然森严。野史笔记中,常把军机大臣比作轿夫。刘体智《异辞录》说:    
    京师舆夫四名,谚云:“头一个洋洋得意,第二个不敢泄气,第三个浑天黑地,第四个不知那里。”谈者比以军机大臣。向例,枢臣入值,在御案右旁跪,其跪垫挨次而下,惟居首者奏对。其次则跪处由渐而远,谛听上谕,不能详悉。即有陈奏,上亦不能尽闻,仍由居首者传述。故枢廷数臣,虽云同时入值,然自首座外,其余率非问弗对。京谚以舆夫四人状之,情形毕肖。金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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